不論是因為我與査令格教授第一次會麵時轟轟烈烈的肢體衝撞,還是出於第二次接觸帶來的精神震撼,我這個新聞工作者在兩次造訪伊默公園以後,已經差不多累癱了。我那隱隱作痛的腦子裡躥動著的唯一念頭就是: 那個人的故事的確可信,絕對能夠造成轟動。隻要他準許我發表,《公報》一定會銷量猛升。我“噌”地跳上了一輛在街角等客的出租車,直奔辦公室。麥克阿登還像往常一樣在坐班。“喲,”他期待地喊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我瞧瞧,年輕人,你準是剛從前線歸來吧。可彆跟我說他對你動粗了。”“我們開始時是鬨了點小矛盾。”“這老兄!你是怎麼應付的?”“呃,他冷靜了下來,我們聊了一會兒。但我從他那兒什麼也沒撈到——沒有能出版的素材。”“這可說不準。他給你整了個熊貓眼,這就夠上報的了。馬龍先生,我們可不能平白受辱, 得讓他嘗嘗教訓。我明天就安排一篇報道,保證能一炮打響。你隻消把材料都給我,我一定負責讓那家夥永遠翻不了身。‘李鬼’大教授——你覺得這個插入語做標題怎麼樣?《約翰·曼德維爾爵士(約翰·曼德維爾爵士:中世紀《約翰·曼德維爾爵士遊記》中的人物,講述了一係列約翰·曼德維爾匪夷所思、甚至帶有奇幻色彩的途中見聞。(譯注))再現——卡格裡斯托(卡格裡斯托:18世紀的意大利冒險家,神秘術士。真名為約瑟夫·巴爾薩默。其一生富有傳奇神秘色彩,真實身份直到路易十六配偶——瑪麗安托內特王後——的項鏈事件後才被人逐漸發現。(譯注))——細數有史以來的騙子和暴徒》。我要向全天下證明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我不想這麼做,先生。”“為什麼不想?”“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造假。”“什麼!”麥克阿登狂嚎起來。“你怕不是已經對他口中那套猛獁象、大怪獸和深海巨蛇之類的東西統統買賬了吧?”“呃,那些我倒沒印象,他並沒有提到。但我確信他說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看在上帝的份上,夥計,那就寫下來啊!”“我當然想,但他讓我發誓保密,除非有他的準許,否則我無權這麼做。”我把教授的原話簡明扼要地合成了兩三句,“事情就是這樣。”麥克阿登看上去狐疑滿腹。“好吧,馬龍先生,”他最後說道,“不管怎樣,今晚的科學研討會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我猜沒有彆家報社會去報道,畢竟瓦爾敦已經被采訪過無數回了,況且也沒人知道査令格會發言。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咱們還能占個先機。你今晚無論如何都得到場,好給我們出一篇詳實的報道。我會在這裡一直守到半夜。”我這一天還真是沒空喘息。我早早就在野蠻人俱樂部和塔普·亨利用了晚餐,跟他說了說我的曆險。他那瘦骨嶙峋的臉上掛著懷疑的譏笑,聽到教授說服了我,他一陣狂樂。“小夥子,現實可沒那麼荒唐。有誰會撞見了驚天動地的大發現以後,再把證據給弄丟了?要找就去裡找吧。這家夥就是一派胡言,跟動物園裡的潑猴一樣詭計多端。”“但那個美國詩人呢?”“壓根就沒這號人。”“我看到了他的寫生簿。”“那是査令格的寫生簿吧。”“您覺得那頭怪物是他自己畫的?”“當然是他自己畫的。不然還會有誰?”“好吧,可那些照片呢?”“照片上什麼都沒有。你親眼所見,隻能看到一隻鳥。”“一頭翼手龍。”“那是查令格自己說的。是他把翼手龍放到你腦子裡去的。”“還有那些骨頭呢?”“第一根是從土豆燉牛肉裡來的,第二根是生般硬湊的。你要是精明點兒,懂這行,也可以隨隨便便就弄出一根假骨頭來,跟偽造照片一樣簡單。”我有些坐立不安了,也許說到底我還是涉世不深。不過突然間,我有了個絕妙的想法。“您今晚能出席研討會嗎?”我問道。塔普·亨利陷入了沉思。“大天才査令格可不是個討喜的角色,”他回答,“還有一堆人等著跟他算賬呢。我敢說他大概是倫敦城最遭嫌的人了。要是醫學係的那幫學生到場的話,可就更有的鬨騰了。我才不想在這鍋胡粥裡摻一腳。”“至少您可以在聽完他的陳述後給個公允的評判。”“嗯,這倒也挺有道理。成,我今晚就和你一起去吧。”到了大廳以後,我才發現人多得遠遠超出了我的預計。電動四輪車排成一溜,從小車廂裡走出一位位白胡子教授。身份不及他們尊貴的路人黑壓壓一片,川流不息地塞滿了拱形的大廳入口。看來觀眾裡既有科學界人士,也有普通大眾。的確,一入座我們就感受到一股年輕得近乎孩子氣的氣息彌漫在報告廳的前席和後半部分。我回頭望了望,瞥見了好幾排熟悉的醫學係學生麵孔。顯然,各大醫院都派來了它們的代表團。到場的觀眾情緒歡快,但也調皮搗蛋味十足。人群激情唱響了零零碎碎的流行小調,合成了奇特的前奏,已然把科學會推向了針對個人的逗笑打趣。儘管在這份詭異殊榮的接受者看來委實尷尬,但對其他人來說,卻無疑將迎來一個愉悅的夜晚。於是乎當老博士梅爾德倫戴著他那頂出名的卷邊禮帽出現在講台上時,四麵“討伐聲”鵲起,“瞧這滿頭瓦片!您到底從哪兒弄來的”。他趕忙摘掉了帽子,偷偷摸摸地藏到了椅子底下。而待到患了痛風似的瓦爾敦教授一步一崴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時,整個報告廳都深情款款地致以慰藉,精細地詢問他那不幸的腳趾頭,直害得他無地自容。但最壯觀的一幕還屬我的新朋友査令格教授入場的那一刻。他走向自己位於第一排最邊上的座位。他的黑胡子剛一在角落裡閃動,全場立馬就掀起了一浪狂歡。我才意識到塔普·亨利的推測很在理:這裡的人群並不單單是衝著演講來的,而是因為捕捉到了這位知名教授將會出席的風聲。那些坐在前排、衣冠楚楚的聽眾們在查令格入場時也響應地笑了幾聲,仿佛對此刻耀武揚威的學生們沒一丁點反感。歡迎聲真可謂地動山搖,簡直就像籠中猛獸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飼養員腳步聲,對著手拎喂食桶的喂食者咆哮。那聲音也許夾雜著不敬,但在我聽來,大體上不過就是些歡騰的喧囂,吵吵嚷嚷地迎接一個讓他們興奮來勁的角色,而非令他們憎惡和鄙視的人物。麵對這堆狂吠的小狗崽,查令格像個老好人般疲倦地微笑著,克製著自己的不懈。他慢悠悠地坐下來,鼓著胸腔,手兒來回撫摸著胡須,聳拉的眼皮下是一對傲慢的眼睛,掃射著麵前擁堵的大廳。還沒等他轟動的入場儀式完畢,主持人羅納德·穆雷和主講人瓦爾登先生就一前一後粉墨登場:報告會開始。穆雷教授一定會恕我直言——我不得不說,他老人家有著大部分英國人的共同弱點,聲音小到根本聽不見。現代社會的一大難解奇葩就是, 有人明明要發表金玉良言,但為什麼就是不願費點力氣好讓旁人聽見?這種行事風格好比想把泉水裡的寶物引向蓄水池,卻用了根開裂的管子——一下就斷了。在意味深長地點評過自己那條白領帶後,穆雷教授又把目光轉到桌上盛水的玻璃瓶,接著又笑嘻嘻地扭向他右邊那柄亮晃晃的銀製燭台(這裡是形容穆雷教授音量實在太小,以至於他在講台上的發言像是在和麵前的燭台、玻璃瓶等物品在互動,而非說給台下的觀眾聽。(譯注))。他坐下來了之後,大名鼎鼎的瓦爾登先生——我們了不起的演講嘉賓——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登場了。他是個瘦削的男人,嗓音沙啞,不苟言笑,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勢。不過他善於融彙他人的觀點,再用淺顯易懂、甚至饒有風味的方式將晦澀的主題傳達給黎民百姓。這樣一來,憑著他那幽默的伎倆,諸如春秋分交替、脊椎動物的進化史之類的深奧話題也變得趣味盎然了。他從科學的角度出發,用清晰又不失生動的語言在人們麵前鋪開了一副創世紀的鳥瞰圖。他說那時的地球氣焰鋪天卷地,直通雲霄;他描繪固化、冷卻和褶皺效應如何築山造嶽,化氣為川,並為即將登場的神秘生命演化精心布置著舞台。但談到物種起源,他謹慎起來,開始言辭閃爍。毫無疑問,他聲稱,由於在熔爐般的遠古環境中,微生物根本無法存活,它們隻可能到後來才出現。難道它們是從當時地球上無機、低溫的環境中自我繁衍出來的?極有可能。它們又會不會是由隕石從外太空帶來的?這我們沒法想象。總之,越是有大智慧的人越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固執己見。我們還不能——至少時至今日,我們的實驗室還沒法成功地從無機物中合成有機物。人類的化學還無力連通隔絕生死的鴻溝。不過更為高深、玄妙的,還屬自然界的化學力量,它曆經亙古,鬼斧神工地創造了人類無法匹敵的成就。這我們暫且不談。演講者接著搭起了神奇的物種進化階梯。首先提到的是低等、脆弱的軟體和海洋生物。然後他逐級遞進,從爬行動物講到魚類,最後到分娩活體幼崽的更格盧鼠(更格盧鼠:一種後肢發達、善於跳躍的動物,屬哺乳綱、齧齒目。(譯注))——所有哺乳動物,當然也包括在座各位的直係祖先(“不對,不對。”後排某位學生懷疑地說道)。那位係著紅領帶、疾呼“不對,不對”的年輕先生大概認為自己是從蛋裡孵化出來的,您要是肯在演講後稍作停留,鄙人願意見證這一奇跡(全場哄笑)。悠久的自然進化竟然在這位紅領帶先生出生的一刻達到了頂峰,實在令人稱奇。但這一進程已經走到儘頭了嗎?難道這位先生就是最後的成品——無人企及?講者接著又澄清,他的觀點並非有意傷害紅領帶先生:不管這位先生私底下有多麼高風亮節,我們斷然不能證明宇宙浩瀚的變幻會因為他的出現而停滯——進化生生不息,永無窮儘,孕育著愈加非凡的奇跡。伴著陣陣竊笑,講者精彩地捉弄了一番搗亂鬼。隨後,他又打開了那遠古的畫軸,將海洋的乾枯和沙堤的形成娓娓道來。海洋生物前仆後繼地逃往平坦的泥地,黏液狀的軟體生命挨個躺著,擠滿了瀉湖(瀉湖:一種因為海灣被沙洲所封閉而演變成的湖泊,一般都出現在海邊。(譯注))。豐饒的食物正敞開懷抱,讓它們得以旺盛地生存繁衍。“所以說,女士們先生們,”他補充道,“儘管從威爾登和索爾恩霍芬(索爾恩霍芬:德國巴伐利亞州的一個市鎮。其出產的索爾恩霍芬米黃化石不僅是一種頂級建築材料,還對古生物學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譯注))頁岩裡出土的蜥蜴蛋仍然麵目可憎得令人心悸,它們早已在人類出現在這星球上之前消失殆儘了。”“問題!”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從前排傳來。瓦爾登先生是個嚴於律己的人,可他又天生好以挖苦人為樂,因此打斷他絕對是鋌而走險,看看紅領帶先生的下場就知道。但這次的阻撓在他看來未免太過荒謬,竟讓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瞧瞧,莎士比亞的崇拜者半路橫遭迂腐的培根追隨者,天文學家與地平說(地平說:地平說是一種地理上的世界觀,認為地表是一塊平麵,而不是一塊巨大的球麵。(譯注))瘋子過招。他頓了幾秒,又不緊不慢地拾起剛才的話,重新大聲說道,“在人類出現以前就已滅絕。”“問題!”怒吼又一次響起。瓦爾登驚訝地望向前席的教授,終於,他的眼睛落到了一個身影上:查令格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一臉玩世不恭,好像在夢中微笑。“我明白了!”瓦爾登聳聳肩。“準是我的朋友查令格教授。”在哄堂大笑中,他又繼續先前的演講,已然把剛才那句話當成總結性陳辭,再沒什麼彆的好講的了。但這段小插曲還遠遠不算結束。不管講者如何在遠古迷津裡轉悠,好像總會無一例外地得出史前生命已經滅絕的結論,結果每次都會瞬間招來教授一聲長嘯。觀眾開始蠢蠢欲動,跟著喊聲一起歡快地鬨騰。盤踞在長椅上的學生也加入了起哄,隻要查令格的胡子一揚,還沒等彆人開口,數百號嗓門就扯著齊喊“問題!”。緊接著就有人大嚷“肅靜!”和“丟人!”來回敬他們。就算瓦爾登是個底氣十足的演說家,像他這樣的強硬派還是慌了神。他遲疑了起來,嘴兒直打結,一句長話繞了半天,最後怒火中燒,憤憤地轉向讓他頭疼的罪魁禍首。“這簡直讓人忍不了!”他瞪著前席。“我要求您停止這種無知粗野的騷擾,查令格教授。”大廳咻一下鴉雀無聲,學生們看到奧林匹斯山上的天神起了內訌,樂得手足無措。查令格從椅子上慢慢地抬起他龐大的身軀。“我也要求您,瓦爾登先生,”他說,“停止陳述根本不符合科學事實的論斷。”話一出就掀起了一場風暴——“不要臉!真不要臉!”“送他上法庭!”“拖出去!”“把他從講台上攆下來!”“說得好!”,玩笑聲、咒罵聲從四麵八方滾來。主席激動了,他站起來雙手直揮,不知所雲地對著查令格教授咕噥了一串,隻能依稀聽見幾個高聲字眼,“個人……觀點……私下……再聊。”攪局者鞠躬微笑,摸摸胡子,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臉紅脖子粗的瓦爾登蓄勢待發,還是不肯放鬆警惕,每拋出一個結論,就會惡狠狠地睨一眼對手。後者看上去睡得香甜,臉上掛著不變的爽朗笑容。演講終於結束——從那倉促、零碎的結束語看,應該是草草了事。論據的主線被生硬地掐斷,觀眾們也焦躁不安。瓦爾登坐了下來,在主席小聲含糊了幾句後,查令格起身登上講台邊緣。考慮到報社的需要,我一字不漏地記下了他的發言。“女士們,先生們,”在後排持續不斷的叫停聲中,他又說道,“抱歉,應該是女士們,先生們,還有孩子們——我剛才並非有意忽略現場極具分量的那部分聽眾,我就此道歉(麵對底下的一片嘩然,教授站在那兒,伸起一隻手,晃著碩大的腦袋,仿佛是在向人群賜福的主教),大家推舉我向瓦爾登先生聊表敬意,感謝他讓我們聆聽這彆開生麵的奇思妙想。有些觀點我不敢苟同,但既然它們被提出來了,我有責任更正。不管怎麼說,瓦爾登先生的演講的確精彩,一套簡單迷人的故事就概括了他心目中的地球曆史。大受歡迎的演講都是通俗易懂。但是(查令格對著講者點頭微笑),要是我說他的話不僅淺薄,還會造成誤導,瓦爾登先生一定能夠體諒我。為什麼?因為它隻是為了迎合無知聽眾的理解能力(喝倒彩聲四起)。受追捧的演講人說白了就是寄生蟲。(瓦爾登張牙舞爪,憤憤不平。)名譽與金錢驅使他們剝削一貧如洗、默默無聞的同行。任何實驗室裡微不足道的新發現,任何為科學殿堂添磚加瓦的舉動,都遠遠勝過這類道聽途說的演講,信口雌黃了整整一小時,但就是留不下半點建樹。我挑明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絕不是要誹謗瓦爾登先生,針對他本人;而是告誡你們不要喪失判斷力,錯把侍祭當成大祭司。(聽到這兒,瓦爾登先生向主席耳語了幾句,主席俯身對準他麵前的玻璃瓶嚴厲地侃了一通。)但這些不說也罷!(響亮的歡呼還在繼續。)我接下來要講些更有意義的東西。作為最早發問的人,我究竟是從哪一點切入、質疑演講者的準確性的?我是基於地球上某些從未消失的特定物種。我不是站在門外漢的角度來探討這個話題,亦非自詡公眾演講家,而是在科學良知的鞭策下實事求是。我說瓦爾登先生大錯特錯,是因為他自己從未親眼見證所謂的史前動物,(就斷定)它們已經滅絕。他說的沒錯,它們確實是人類的始祖,但也是活在當下的祖先(如果我可以用這樣的措辭來形容)。要是有人氣血方剛、渾身是膽,就會發現它們醜惡恐怖的行蹤依舊陰魂不散。這些本應生活在侏羅紀時期的猛獸的的確確存在,我們眼中再強大、再凶暴的哺乳動物也任由它們獵殺吞食。(‘扯蛋!’‘拿出證據來!’‘你憑什麼知道?’‘問題!’的話語不絕於耳。)你們問我怎麼知道?我知道是因為我去過它們隱秘的居所。我知道是因為我親眼所見。(有人鼓掌,有人怒吼,還有一個聲音叫道‘騙子’。)我是個騙子嗎?(四下裡回蕩起全身心的附和。)有誰說我是個騙子?稱我是騙子的那位,可以站起來讓我認識認識嗎?(‘他在這兒呢,先生!’有人說,一個老實巴交的戴眼鏡小個子拚命掙紮著,但還是被一群學生揪了起來。)你膽敢叫我騙子?(‘沒有,先生,不是我!’肇事者聲辯著,像玩偶盒裡的彈簧小醜(彈簧小醜:一種兒童玩具。小醜連接著一節彈簧隱藏在玩具盒裡。盒子後一般置有一個旋轉即會播放音樂的轉扭。在音樂結束時,小醜會從箱子裡跳出來,造成驚喜。(譯注))一樣一溜煙縮了回了座位。)這大廳裡如果還有誰敢懷疑我的誠信,歡迎在演講結束後和我私聊。(‘騙子!’)誰說的?(又是那個‘無公害’人物,他被人高舉了起來,惶恐地直往回鑽。)如果我到你們當中去——(“來呀,親愛的,來呀!”滿場飛,研討會炸開了鍋,被迫暫停片刻,主席站了起來,掄著雙臂,跟樂隊指揮似的。教授則紅光滿麵,他鼻孔朝天,胡子直飛,與他的嗔怒相得益彰)。所有偉大的發現都難逃懷疑——這蠢貨的招牌。事實就擺在你們眼前,可你們就是沒有覺悟和想象力來理解它。你們隻會對冒著生命危險、開辟科學新大陸的人落井下石。你們這是在迫害先知!伽利略,達爾文,還有我——(喧鬨停不下來,會議完全中斷)”以上就是我當時匆匆記下的內容,實在一言難儘。場麵極度混亂,叫囂聲震耳欲聾,幾位女士已經倉皇撤離。依我看,老成持重的長者也摻和進了這股騷亂,一幫白胡子起身對著麵無表情的查令格齊齊揮拳,比年輕人好不到哪去。全體觀眾沸成一鍋開水。教授上前一步,舉起雙手。他身上有種強烈、震懾的男子氣魄,麵對他威嚴的手勢和眼神,騷動漸漸平息。他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消息要宣布,人群安靜了下來,聽他講話。“我不會耽擱你們,”他說,“沒這個必要。事實就是事實。我要說,我揭開了一頁全新的科學篇章,就算你們這幫小蠢材和那幫精明不到哪去的老蠢材吵翻了天,恐怕也無濟於事。隨你們怎麼爭辯。(喝彩。)那我就把檢驗真理的任務委托給你們。你們能不能指派幾位代表,以他們的名義來驗證我的言論?”比較解剖學的老學究薩姆瑞先生從觀眾席裡站了出來。竹竿似的他一副神學家的刻薄萎靡神態。他問查令格教授,“我想知道,你暗示的觀點是否是於兩年前亞馬遜乾流的那次探險得出的?”查令格教授回答說是。薩姆瑞又問,“你是怎麼深入你所謂有重大發現的地區的?早先的華萊士、貝茲,還有一大批科學功勳卓著的冒險家都從未涉足。”“薩姆瑞先生大概錯把亞馬遜流域當成了泰晤士河,”查令格答道,“前者明顯要壯闊得多。您大概有興趣知道,奧裡諾科河(奧裡諾科河:南美洲主要河流之一,全長2,410公裡,流域麵積88萬平方公裡。南美洲第三大河流,僅次於亞馬孫河及巴拉那河。(譯注))與亞馬遜河齊頭並進,隔開了五萬五千多裡的土地。那是片廣袤的地域,一個人有所疏漏不代表另一個人亦會如此。”薩姆瑞酸溜溜一笑,“我當然清楚泰晤士河和亞馬遜流域的不同,區彆就在於關於前者的任何論斷都能被證實,而後者卻不行。你要是肯把發現史前生物的經緯度公布出來,本人感激不儘。”“我自有保密的理由。”查令格說,“不過,要是現場能推選出一個委員會,我願意給予相應的指導。薩姆瑞先生,你是否有興趣加入,親自驗證我的故事?”“我願意。”薩姆瑞先生回答。(一片歡呼。)“我保證會給你提供有助探險的信息。不過在薩姆瑞先生考證我的言論的同時,還得再添上一兩個幫手,才能反過來也監督他的判斷。不瞞你們說,一路上會有重重考驗,薩姆瑞先生需要一位年輕的同伴。請問有誌願者嗎?”查令格教授問道。一個男人命運中的關鍵抉擇躍然眼前,正是此時此刻。在我踏入大廳的那一瞬間,怎麼會想到自己將要為魂牽夢繞的英雄冒險赴湯蹈火?但格拉迪斯——這不就是你口中千載難逢的機會?格拉迪斯一定會鼓勵我報名。我跳了起來,想說點什麼,但卻一時詞窮。一旁陪我的塔普·亨利直拽我的衣角,隻聽他嘀咕道,“坐下,馬龍!彆在大夥麵前扮傻驢了。”就在這時,我看到坐在我前幾排的一個高個子也站了起來。那人一頭飄逸黑發。他惱火地朝後瞪了我幾眼,但我偏不讓步。“讓我去吧,主席先生。”我一遍遍大喊。“報上名來!報上名來!”觀眾高呼。“我叫愛德華·鄧恩·馬龍,是《每日公報》的記者。我會從絕對中立的角度參與觀察。”“那位先生,您是?”主席問我那高大的對手。“我是約翰·羅斯頓爵士。我以前去過亞馬遜,熟悉那兒所有的地形,本次探險,本人再適合不過。”“當然咯,約翰·羅斯頓爵士是家喻戶曉的冒險家和旅遊家,”主席說,“不過我們的探險最好也有媒體代表加入。”“我改變主意了,”查令格教授說,“這兩位先生都被選為本次大會代表,和薩姆瑞教授一同前往調查,並就我的結論正確與否進行陳述。”就這樣,伴著吵鬨叫好,木已成舟。蜂擁的人流把我擠向了出口。麵對突如其來的宏偉新計劃,我還是有些暈眩。當我走出大廳時,依稀聽見一陣學生迸發的哄笑——路上的人堆裡,一隻手臂上上下下地揮舞著沉重的雨傘。接著,在一片抱怨和喧囂聲中,查令格教授的電馬車溜出了人行道邊緣。我沉浸在攝政街(攝政街:是倫敦西區一條著名的購物街,南起聖詹姆斯的攝政王住所卡爾頓府邸,經過皮卡迪利圓環和牛津圓環,向北直通諸聖堂。(譯注))銀色的夜燈下,心裡充盈著對格拉迪斯的思念和對未來的憧憬。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肘。我轉過身,發現一個瘦高的男人用他那銳利的雙眼笑眯眯地看著我——正是那個自願加入此次奇異征程、和我成了隊友的人。“馬龍先生,我知道。”他說,“我們得並肩作戰了,對不?我的公寓就在路那頭,阿爾巴尼街(阿爾巴尼街:倫敦最負盛名的單身公寓一條街,先後曾有大量貴族居住,如浪漫主義詩人拜倫,19世紀英國首相威廉·格萊斯頓等。(譯注))。你能不能騰出半個小時,有幾件急事我想要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