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主義無處不在(1 / 1)

格拉迪斯的父親漢格頓先生絕對是這世上最缺根筋的人——就像隻毛乎乎的鳳頭鸚鵡,邋裡邋遢,不修邊幅。雖然心腸好得沒話說,但也傻帽兒似的唯我獨尊。除了擔心將來會有這麼個嶽父,恐怕再沒什麼能讓我離開格拉迪斯半步了。我敢打賭,他一定發自內心地以為,我每周三次拜訪栗園是為享受有他相伴的“美好時光”,特彆是為傾聽他在自己的權威領域——金銀二本位製(金銀二本位製度:本位製的一種,曾在18~19世紀被英、美、法等國長期采用。在這種製度之下,黃金與白銀同時作為本位幣的製作材料,金幣與銀幣都具有無限法償的能力,都可以自由鑄造、流通、輸出與輸入,金幣和銀幣可以自由兌換。(譯注))——裡高談闊論。那天晚上,他在我耳旁乏味地聒噪了足有一個多鐘頭,從格雷欣法則(格雷欣法則:指在實行金銀二本位製條件下,金銀有一定的兌換比率,當金銀的市場比價與法定比價不一致時,市場比價比法定比價高的金屬貨幣(良幣)將逐漸減少,而市場比價比法定比價低的金屬貨幣(劣幣)將逐漸增加,形成良幣退藏、劣幣充斥的現象。(譯注)),銀子的表征價值,一直扯到盧比貶值和換彙的精確標準。“假設”,他綿軟無力地嘶吼道,“世界上所有的債務同時要求償還,而且必須即刻還清,依現有的條件,你覺得會發生什麼?”我說這顯而易見——我會整個兒玩完。一聽這話,他從椅子上一縱而起,聲討我那一貫的輕浮讓他沒法跟我談論任何正經事。隨即,他奪門而出,為參加共濟會聚會梳洗去了。謝天謝地,終於可以和格拉迪斯獨處了,命運的一刻來臨了!整晚我都像是一個等待背水一戰的士兵,腦海中回旋著對勝利的憧憬和對潰敗的恐懼。紅色的窗簾印襯出她端坐著的側影,驕傲、纖細,是如此美麗動人,又那般冷若冰霜!我們的關係確實不錯,我待她也如報社裡的記者朋友,但我卻從未跨越這無上誠懇、溫柔和毫無愛情的友誼。我本能上處處抵觸過分真誠、平靜的女人。對男人來說,這絕非褒獎。陰沉的舊日裡,愛情常常裹挾著暴力;作為那個時代的沿襲,愛欲產生時,怯懦和猜疑總是隨之而來。大概是被人們稱為本能的種群記憶驅使,儘管涉世不深,我已經深深領悟到,真正代表激情的,不是堅定的目光和坦率的應答,而恰恰是低垂的腦袋,閃躲的眼神,猶豫的話語和顫栗的身軀。格拉迪斯周身散發著女性氣息。有人認為她拒人千裡,但敢這麼想絕對和叛國不相上下。她有著柔嫩、近乎東方色澤的棕色肌膚,豐潤卻不失精巧的雙唇,秀發烏黑,兩隻杏眼脈脈含情——凝聚了激情的一切象征。但我也心痛地意識到,自己從未擁有開啟熱戀的秘訣。不過無論如何,今晚必須了結這樁懸而未決的心事。就算當個死心的戀人也強過以兄妹相稱,結果再糟不過就是被拒絕。想到這兒,我準備打破這冗長不安的沉默。可我猛然發現那雙嚴厲的黑眼睛正在來回審視著我。她高傲地搖搖頭,微笑中透著責備,“我預感你要求婚。奈德,我希望你還是不要踏出這一步,現在的關係好過一切。”我稍稍拉近椅子,驚奇不已,“你怎麼知道我要求婚?”“女人難道不一向都能察覺得出嗎?你不會以為世上所有女人都是糊裡糊塗就嫁作人婦了吧?奈德,我們相處得一直那麼融洽愉快!為什麼要糟蹋了這段友誼?你不覺得年輕男女能像我們這樣自在地聊天非常難得嗎?”“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格拉迪斯。要是和,喏——火車站站長,我倒是挺自在的。”我也不明白這事兒怎麼就和火車站站長沾上邊兒了,但他的模樣就這樣“噌”地跳了出來,我倆都噗嗤一笑。“我要的遠遠不隻聊天。我要擁抱你,讓你躺在我懷裡。啊,格拉迪斯,我想——”聽到我羅列的這些渴望,她從椅子上“倏”地驚起,“奈德,你把一切全毀了。你要是沒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一切該有多美好,多自然!我真為你遺憾!你怎麼就無法控製自己?”“我沒有胡編亂造,”我哀求道,“這是本性。是愛情。”“好吧,如果兩人相愛,情況倒是會不一樣。但我對你從未有過愛情。”“可你肯定——你的美貌,你的靈魂!格拉迪斯,你是為愛而生!你怎麼能沒有愛情?”“愛情需要耐心等待。”“但格拉迪斯,為什麼你不能愛上我?是因為我的長相,還是彆的什麼?”她的確鬆弛了一些,伸出一隻手抬起我的頭,那麼優雅、謙恭。她望著我仰起的臉,若有所思地笑著。“不,並非如此。”她終於說,“好在你不是個天生自負的孩子,我可以放心地告訴你不是這個原因,比這要複雜多了。”“那是性格?”她嚴肅地搖搖頭。“我怎麼才能彌補?坐下來吧,都跟我說說。真的,你不坐下我也會一直站著!”她盯著我,一臉困惑,但那神態卻比她的自信滿滿更令我著迷。或許這隻是我的一己之見:要是這瞬間定格在黑白照片裡,看上去該有多原始、多蠻荒!終於,她還是坐了下來。“現在你告訴我,我哪裡做得不夠?”“我心裡已經有彆人了。”她說。這回輪到我“倏”地跳起來了。我臉上的表情讓她發了笑,“他不是具體的某個人,隻是一種理想。我還從未遇見我中意的那種男人。”“告訴我,他什麼樣?”“嗬,他或許就是你這副模樣。”“你可真說到我心坎裡去了!好吧,那他有的,哪些我沒有?隻消告訴我一個詞——滴酒不沾,吃素?還是航天員,神智學論(神智學論:一種興起於16世紀德國的綜合宗教,用科學與哲學解釋自然界、宇宙和生命等問題的一種學說。神智學認為人們需要理解生命,而且不必依靠直覺,用理性即可感悟。它顯示了宇宙內引導生命進化的正義與愛,將心靈的科學性歸還於世界,認為人本身擁有靈性,而心智和肉身則是他的仆人。(譯注))者,超人?格拉迪斯,隻要你告訴我,怎樣才能讓你高興,我都願意嘗試。”“首先,我崇拜的男人可不會這麼講話。”她嘲笑起我的善變,“他更硬朗、更嚴厲,才不會輕易就向個黃毛丫頭的小性子低頭。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得敢做敢為,可以直麵死亡,一無所懼。他功名成就,曆練繁多。我愛上的絕不是這個男人本身,而是他的榮耀,因為他的所有輝煌都會在我身上折射出光彩!想想理查德·伯頓(理查德·伯頓: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頓,19世紀英國軍官,探險家,翻譯家,是最早到達中部非洲坦噶尼喀湖的歐洲人。(譯注))吧!直到讀過他妻子的信,我才終於明白她對他的狂熱!還有斯坦利夫人(斯坦利夫人:原名多蘿西·坦納特,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新古典主義流派畫家。於1890年嫁給亨利·莫頓·斯坦利爵士,成為斯坦利夫人。後者為著名記者、探險家,曾遠征非洲。(譯注))!你看過她寫給丈夫的那本書裡的最後一章嗎?他們才是女人不顧一切愛上的男人。受著愛情的激勵,男人會不甘落後,爭為人先,造就豐功偉績,成為世人皆讚的楷模。”她激情澎湃的樣子是如此動人,差點讓我亂了陣腳。我費儘心思才能集中精力,繼續談話。“怎麼可能人人都是斯坦利和伯頓。”我回答,“而且,也不是誰都有機會——至少我就沒有。如果給我這樣的機會,我肯定會試它一試。”“可機會無處不在。創造機遇,無人可擋,這才是我心儀的男人。我雖然從未遇見這樣的他,但卻又像和他似曾相識。英雄偉業無處不在。男人闖出一番事業,而女人的愛慕就是他們的獎賞。記得上周那個乘熱氣球升空的法國人嗎?他一天內就被大風吹了一百五十公裡遠,最後落在俄國中部。就算起飛時狂風大作,他還是一不作,二不休。我傾心的就是這樣的男人。想想看他深愛的女人,多少人朝思暮想要變成她!我的男人會是所有女人的渴望,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隻要你高興,我在所不辭。”“可你不能隻是要為取悅我才這麼做,而是秉著無法抑製的本性,聽從心底那熱血沸騰的男子氣概的呼喚。你之前說上個月維根的煤礦爆炸,就算要冒著窒息的危險,你也該下到礦井裡,解救受難的工人。”“我的確去了。”“你從沒跟我提起過。”“這事兒沒什麼好張揚的。”“可我都不知情,”她顯然對我興趣倍增,“你真的非常勇敢。”“我非去不可。要出好新聞,必須親自到現場。”“這理由未免太枯燥了,簡直毫無詩意!但不管出於什麼動機,你能深入礦井,我還是十分欣慰。”她伸出手來,那麼甜蜜,那麼高貴,我隻能彎腰親吻。“恕我直言,我不過是個想法天真的傻姑娘。但這些念頭又是如此真切、完整地屬於我的一部分。如果要結婚,我一定要嫁給名聲顯赫的男人!”“那又有什麼不可?”我大聲說道。“正是有你這樣的女人,男人才備受鼓舞。隻要有機會,我一定好好把握! 你不是也說,與其坐等機會上門,不如自己去闖蕩一番嗎?彆看那個克萊夫(克萊夫:陸軍少將羅伯特·克萊芙,又稱印度的克萊夫,英國軍人、政治家。克萊夫於18歲時被送往印度,在東印度公司處任職秘書。後為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在孟加拉建立起軍事、政治霸權。他是英屬印度殖民地建立過程中的早期關鍵人物。(譯注)),區區一個小辦事員,竟然征服了印度!老天,我一定要大顯身手!”我突然間爆發的愛爾蘭式熱血惹她發了笑。“的確,”她說,“青春,健康,體魄,學識,精力——一個男人該有的,你一樣不缺。之前我還在為你(求婚的事)惋惜。不過現在我倒是由衷地高興,至少它喚醒了你!”“那如果我——”她親昵地把手指壓在我的嘴唇上,溫暖得像絲絨一般,“到此為止,先生!半小時前你就得去辦公室值晚班了,隻是我沒忍心提醒你。也許等哪一天你有了一己之席,我們可以再續剛才的話題。”就這樣,懷著一顆熱浪滾滾的心,我走在十一月霧蒙蒙的夜晚,去趕坎柏威爾的電車。我熱忱地發誓,再也不要虛度光陰,為了我心愛的女人,乾出一番事業。但大千世界,誰又能為這理想名狀,誰又能道明要曆經怎樣的曲折才能將它覓得?誠然,你大概在想這開篇究竟和我的故事有甚關聯;但倘若沒有它,一切也將不複存在。因為隻有當一個男人堅信英雄熱血無處不在時,當他懷揣著鮮活的欲念走向世界時,才會像我一樣掙脫熟悉的生活,向那神秘奇幻卻又蘊藏著偉大冒險與豐厚寶藏的星光彼岸進發。你瞧,現在這個坐在《每日公報》的辦公室裡、乾著最卑微不過的差事的我決心已定,為了配得上我的格拉迪斯,我要竭儘所能去探索出一片天地。是冷酷?還是自私?她的榮耀竟要以我的生命為代價?而立之年的人或許會生此疑心,但卻絕然不會是那迸發著初戀火焰的二十三歲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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