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事後想來,埃齊奧一定會為自己的決定懊悔不已:他居然會帶著傷奔馳如此之遠,直到胯下的戰馬筋疲力儘,這才想到自己本該換一匹驛馬來執行這個任務的。話說回來,他現在究竟在哪兒?朦朦朧朧中,他隻記得自己穿過了一片昏暗的郊區,路過了一道荒頹破敗的石拱門,還走過了一個昔日羅馬城門的遺址。他急切地想與馬基雅維利會合。看來,沒有確認羅德裡格·博基亞的死亡已經鑄成了大錯,他必須承擔起消弭這個錯誤的責任才行。但是,他實在是太累了。他無助地躺在路旁的一處乾草堆上,靜靜地呼吸著草垛與牛糞混雜的味道。朦朦朧朧中,他忽然有了種不知何世的感覺。卡特琳娜的形象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他必須得去救她,無論發生什麼,他們都一定要團圓。但是,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卻在告誡他放手。她真的是埃齊奧的真愛嗎?他真的可以相信卡特琳娜嗎?單純的男人,又怎能猜透女人縝密的心思呢?當發覺愛情的折磨並未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變淡後,他必須要麵對一個問題——卡特琳娜是不是在利用他?埃齊奧從未真正對他人打開過心扉,就算是他的摯友、他的妹妹甚至他的母親,雖然他們很尊重埃齊奧的秉性,但他們也都未曾真正踏足埃齊奧的內心世界。那麼,難道卡特琳娜真的贏得過他的心嗎?誠然,他當年無力阻止慘劇發生在父親與兄弟身上,但他已下定決心要誓死保護克勞迪婭與瑪利亞了。那麼,卡特琳娜應該是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吧?她就像一本合上的書,埃齊奧已經讀了那麼久,卻一直無法真正讀懂她。“我愛你。”他情不自禁地呼喚起了卡特琳娜的名字,她是他的摯愛,他夢寐以求的女人。但是他也在告誡自己,現在自己身負重任,而卡特琳娜從來沒有亮出過她的底牌。她的褐色雙眸、她的一顰一笑、她那修長而溫柔的手指,還有她那充滿香草與玫瑰味道的飄逸秀發……那是多麼親密,卻又是多麼封閉的感覺啊。但他怎能不相信她呢?當他把頭埋在卡特琳娜的雙峰之間,當他們縱情地纏綿悱惻之後,他又怎能不相信她呢?難不成他沒有在卡特琳娜手裡得到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安全感嗎?不!兄弟會,兄弟會,兄弟會!這是我的事業與命運,這才是我真正夢寐以求的東西!或許我的心已經死了吧,埃齊奧自我安慰道。但是,儘管如此,他畢竟還有未竟的事業需要完成。當從夢鄉中蘇醒過來,費力地睜開了眼瞼之後,埃齊奧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目光正直直地盯著一位女士的胸部。鮮紅的襯衣勾勒出了豐美的線條,在埃齊奧的眼前散發著紅海一般的魅力。此情此景嚇得埃齊奧猛然一個激靈,他立刻直起了身子。然而他身上的傷口馬上便開始了抗議,此前沒有察覺的傷痕如今全部展現出了它們的厲害。他艱難地抬眼望去,隻見自己正置身於一間狹窄的民房裡,牆壁是用粗糙的石塊壘成的,一塊權作窗簾的白棉布蓋住了應該是窗戶的地方,角落裡是個點著火的小鐵爐。房間的門緊緊地關著,桌子上點著一根白色的蠟燭頭,這便是房間裡唯一的一處光源了。一位農婦打扮的中年女性正半跪在他的麵前,她的胸部正好無意識地埋住了埃齊奧的臉龐——當埃齊奧醒來時,這位女士正在幫助他更換藥膏與繃帶。“放鬆些,”看到埃齊奧恢複了意識,她連忙安撫住了他,“先忍住,一會兒就好。”“我的馬在哪兒?”“它很安全,正在休息。它可真是匹好馬,但居然給累到嘴角吐血了,你究竟對它做了些什麼?”她邊說邊把手中的一碗水遞給了埃齊奧。“我在哪兒?”“羅馬,先生。馬基雅維利先生發現您暈倒在了馬鞍上,而您的馬也已口吐白沫,就把你們送來了這裡。請彆擔心,他為您支付了一大筆錢,所以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您的。您知道,馬基雅維利先生可不是那麼好說話,好在我們先前也為你們的組織照顧過不少傷患,所以也算輕車熟路了。”“他給我留下什麼口信了嗎?”“哦,是的,他吩咐說,等您的傷勢好轉後就去奧古斯都陵墓找他。您知道那裡怎麼走嗎?”“聽上去是一處廢墟,是吧?”“是的,不過比起現在這座破敗的羅馬城來,那裡倒還真不算是個‘廢墟’。要知道,這裡曾經是世界的中心呢,可是今天怎樣呢?比佛羅倫薩還要小,甚至不及威尼斯的一半大。但是……怎麼說呢,我們總還有一件可以自誇的東西。”“是什麼呢?”“如今羅馬城裡有五萬多個居民,但其中足有七千多妓女——多棒的紀錄,不是嗎?”她自嘲般地訕笑了起來,“所以在這兒染上花柳病可不是什麼新鮮事兒,跟誰睡覺你都得機靈著點。知道那些一本正經的樞機主教嗎?他們身上也有這玩意,就算教皇也不乾淨!”在埃齊奧的印象中,羅馬一直是宛如夢境一般的存在,但如今這場夢早已變得荒誕起來。古老的城牆之內鼎盛時曾生活著多達百萬的人口,而這些曾經繁華的居民區,如今卻大多變成了農田。昔日的元老院廣場早已荒蕪,甚至成為綿羊與山羊的牧場。古老的大理石建材早已被盜竊一空,草地裡到處都是刀鑿斧撬的痕跡。昔日帝國的基石,今日卻被壘為豬圈,或是碾碎成了石灰。從這片貧民窟放眼望去,西斯科特四世與亞曆山大六世教皇的那些宏偉建築很刺眼地聳立在道路的儘頭,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隻有發黴麵包的餐桌上赫然放著一個婚禮蛋糕一樣。教廷的好大喜功,由此可見一斑——至少在“阿維尼翁之囚”們返回羅馬之後,曆任教皇都逃不脫這種惡習。哎,畢竟他們是精神世界的領袖,是比任何國王,甚至比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還要神聖的存在,於是不仔細裝點自己的寶座,又怎能服眾呢?還記得1494年發生的事情嗎?當年為了調和葡萄牙與西班牙這兩個殖民霸主的糾紛,教皇亞曆山大六世特意為他們規劃了一條臭名昭著的“教皇子午線”。諷刺的是,當年一場聞所未聞的疾病在那不勒斯爆發開來。人們稱呼它為“法國病”,但大家都清楚它其實是哥倫布的熱那亞水手們從新大陸帶來的疾病。當然,現在它有了更準確的稱呼——梅毒。染上它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它會逐漸讓人們的皮膚長胞流膿,最終五官儘毀,不治身亡。這就是羅馬。在這裡,窮人以粗麥為食,偶爾隻能吃到一片熏肉。肮臟的街道上疾病橫行,傷寒、霍亂與黑死病大行其道。富人錦衣玉食,窮人隻能聊以果腹,想明白這點之後,那麼梵蒂岡的繁榮便不過是個鍍金的假象罷了。曾經的永恒之城早已被掃入了曆史的垃圾堆,野狗與郊狼大搖大擺地穿行在僻靜的小巷裡,荒頹敗落的古老神廟俯拾皆是,這不由得讓埃齊奧想起了他在佛羅倫薩的那棟老宅。“我必須得振作起來,我必須得找到馬基雅維利!”一想到這幅景象,他的心就不由緊了起來。“那也得等您恢複了才行。”他的護士回答道,“馬基雅維利先生為您留下了一套新衣服,我建議您穿穿看。”埃齊奧吃力地站了起來,但立刻便感到了一陣眩暈。他猛地搖了搖頭,好讓自己清醒一點兒。隨後他便換上了這套新衣服,它是由亞麻布製成的,後頸部縫著一頂帶著猶如鷹喙般尖頂的羊皮兜帽,此外還有一套柔韌的手套與西班牙式皮靴。穿戴整齊之後,他隨著女士的指引來到了一處露台上,此時埃齊奧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在什麼“狹窄的民房”裡,而是置身於一處宏偉的宮殿廢墟中。眼前遍布的帝國殘景讓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條件反射般地踢走了一隻驚慌失措的小老鼠。“啊,羅馬。”他嘲諷般地感歎道。“是啊,如今隻留下了這些。”女士隨聲附和道。“總之,非常感謝您,夫人。我該怎麼稱呼您呢?”“瑪格麗特·德·坎培伯爵夫人,”她嫣然一笑,“不過,這稱號現在也就是個擺設而已。”“伯爵夫人……”這四個字讓埃齊奧一震,他連忙鞠了個躬。“陵墓就在那邊,”她笑著伸手指向了遠處,“馬基雅維利先生說他會在那兒與您見麵。”“在哪兒?我怎麼看不到?”“就在那個方向。哦,抱歉我忘記了,從這裡的話,您是看不到那座陵墓的。”埃齊奧俯身向著四周望去,很快他便指向一座建築物:“從那座教堂的塔頂能看到嗎?”她順著指向望去。“聖斯蒂法諾教堂?哦,當然可以。但那裡已經是座廢墟,通往塔頂的台階都坍塌了。”“這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埃齊奧略一思索便回答道。他需要儘可能快而安全地抵達會合地點,他可不想讓街道上到處都是的乞丐、妓女和搶劫犯給拖住手腳,“夫人,感謝您對我的照顧,但現在我必須告辭了。”“您太客氣了,”她微笑著回應了埃齊奧,“但是,您現在出發沒問題嗎?我覺得您最好還是去看看醫生,我就認識一位不錯的。雖然我可以幫您清理傷口,但是畢竟我不專業。另外……我也沒錢幫您墊付醫療費的。”“聖殿騎士團可不會等我,所以我也沒時間浪費。再次感謝您的美意,再會了。”“好吧……願上帝保佑您。”埃齊奧從露台上一躍而下,徑直來到了大街上。他穿過了一處廣場,向著教堂的方向走了過去。教堂的塔樓在建築的遮蔽中時隱時現,他不得不頻繁地調整自己的朝向。路邊的麻風乞丐時不時地拽著他的衣角,有一次他居然與一匹狼打了照麵——那畜生叼著個東西向著一處小巷落荒而逃,粗粗看去竟然是一具小孩子的屍體。最終他抵達了教堂前方的小廣場上。整座教堂的損毀很嚴重,拱門上裝飾的石灰石浮雕幾乎全部被腐蝕殆儘了。他不知道這些朽爛的石頭是不是能夠支撐住他的體重,但他彆無選擇,必須順著它們爬上塔頂。攀爬的過程很艱苦,他數次踩塌了腳下的支撐點,有一次甚至踩出了一個大洞,這使得他不得不雙腿懸空,僅靠手臂的力量把自己拉了上去。好在他的身子骨還算結實,終於有驚無險地抵達了塔頂。舉目望去,陵墓的圓頂正在幾個街區之外閃著銀光,馬基雅維利肯定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他調整了一下袖劍、佩劍與匕首,然後瞄準了廣場上的一處乾草堆——他原本打算來一記漂亮的信仰之躍,可惜的是,此刻他的肩膀忽然劇烈地疼痛了起來。“伯爵夫人說得沒錯,我真該去看個醫生的。”他悻悻然地爬下了塔,轉身來到了大街上。他並不清楚在哪裡能找到醫生,所以他轉身走進了一家小旅店。在那裡,他花了幾個達克特金幣買到了自己需要的情報,順便來了杯劣質的紅葡萄酒。杯中物下肚之後,他的疼痛感輕了很多。當他抵達診所時已經很晚了,他敲了好幾遍門才引起了裡麵人的注意。接待的醫生是個滿臉胡須的胖子,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似乎他的眼睛並不是同樣的大小。他六十多歲,衣著很是邋遢,埃齊奧甚至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您有什麼事情?”醫生開口問道。“您是安東尼奧醫生嗎?”“如果我是呢?”“哦,我是來就診的。”“太晚了!”醫生抱怨道,但他一眼就盯住了埃齊奧受傷的肩膀,目光也很快變成了醫生所特有的憐憫,“你這傷……可是很花錢的哦。”“我沒準備討價還價的。”“好吧,進來吧。”醫生伸出手來,蹣跚地把埃齊奧扶進了診所。門廳裡擺滿了各色各樣的銅罐與玻璃瓶,裡麵裝著很多風乾的蜥蜴、蝙蝠、老鼠與蛇的標本,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十分詭異。穿過這道門廳便是一處小小的裡屋,角落裡擺著一張床鋪,旁邊則是個堆滿了紙張的大書桌,書桌的另一側是一個裝滿了瓶瓶罐罐的櫃櫥,地上還放著一口碼放著全套手術工具的大皮箱。看到埃齊奧一副大開眼界的神色,醫生不禁笑了起來:“這就是我們這些醫生的工作。來,躺在床上,我得給你好好檢查一下。先說好,我要先收取三個達克特的定金。”埃齊奧乖乖地掏了錢。於是醫生脫掉了他的上衣,然後用嫻熟的手法進行了一番推拿,直到埃齊奧能夠適應這種程度的疼痛為止。“忍住了!”醫生說道。他加重了力道,然後從一個細口瓶裡倒出了一些刺激性的液體,用棉簽敷在了埃齊奧的傷口上。隨後他為埃齊奧換上了一些新的繃帶,整個治療就算大功告成了。“你畢竟年紀大了,要從這種傷勢中恢複的話……怕是沒那麼容易,”醫生邊說邊翻箱倒櫃,最後取出了一瓶蜂蜜般的藥劑,“我這裡有些藥,喝了可以緩解疼痛,記得彆一次喝完就行。哦對了,這玩意你得再付三個達克特才行。彆擔心,你身子骨不錯,會痊愈的。”“謝謝你,醫生。”“你這種傷吧,五個醫生裡能有四個建議你用水蛭來治療,但這麼治其實沒什麼效果。另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這是給槍打的吧?沒關係,你要是感覺不適,就隨時來找我好了,或者我也可以介紹幾個不錯的同行,這都可以的。”“那麼他們的價格也像你這麼高嗎?”安東尼奧醫生嗬嗬一笑道:“親愛的先生,您該回去了。”埃齊奧走出了診所,正趕上外麵下起了小雨,街道很快變得泥濘起來。“‘你畢竟年紀大了?’”埃齊奧嘟囔著這句很讓他在意的話,“這個老混蛋。”他冒著雨跑進了先前的那家小旅店,然後要了個房間。他在那裡住了一晚,簡單地吃了點兒東西,然後在第二天早上繼續向著陵墓走了過去。遺憾的是,他抵達目的地之後卻發現那裡空無一人。這不合情理,馬基雅維利不是給伯爵夫人留過口信了嗎?埃齊奧打量著四周,但他很快便記起了馬基雅維利的處事風格:他對安全十分看重,所以怎麼可能一天到晚都在約會地點轉悠呢?說到底還是埃齊奧自己的問題,他太磨蹭了。於是埃齊奧信步順著破敗的街道走了過去。一隊身著製服的博基亞軍士兵走過了他的身邊,但他靈巧地避開了他們的視線。等他再次回到小旅店時已是午夜時分,他喝了點藥,然後用佩劍堵住了房間的門,便上床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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