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渣的詛咒(1 / 1)

家族八景 筒井康隆 3981 字 22天前

神波家麵朝郊區電車中轉站所在的大路上,是家很大的木屐店。店鋪的門麵有兩間半,店後麵用來居住。整個房子一直延伸到後巷。沒有店員。神波夫婦輪班看店。一到神波家七瀨便發現,從昏暗的內室到客廳、廚房,乃至分配給她的女傭房間,所有房間都飄著異樣的臭味,那臭味籠罩著整個房子。不管哪一家都有自家固有的氣味,有時候那種氣味隻有自家人才能感覺到,有時候則恰恰相反。有時候並沒有什麼氣味,隻是單純的心理原因,比如先入為主,或者從彆處產生的聯想等等。但是,從七瀨在好幾家做過幫傭的經驗來看,她還是第一次遇到神波家這樣發散著強烈而明顯的異臭的情況。這明顯不是陳列在店裡的木屐散發出的杉木、柏木的氣味。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一家人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這股異臭。“哎呀,這是什麼氣味呀?”一開始,在內室和神波家的主人浩一郎相對而坐的時候,七瀨隨口說了一句。但浩一郎隻是抬起頭抽了抽鼻子。“唔,什麼氣味哪……廚房有什麼東西炒焦了吧。”浩一郎是個直爽的男人。明明剛剛五十歲,卻已經有種飽經風霜的味道。七瀨知道,所謂中年男人的直爽和溫厚,很多時候其實隻是表麵上的偽裝而已。不過按照她窺探的結果來看,浩一郎的直爽似乎是真的,也沒有多少商人的狡詐。他並沒有問七瀨為什麼辭去前一家的工作,甚至連問的念頭都沒有。好像也從來都沒有請傭人。七瀨對浩一郎產生了好感。“哎,孩子他媽身體不行了呀。”浩一郎這樣對十八歲的七瀨說,就像是他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一樣,撓起了頭。那是從他性格中自然生出的滑稽動作,不是刻意的。“還要逞強打理家務,醫生都讓她彆再弄了。可是到底有十一個孩子啊。”“是,我在尾形夫人那裡聽說了。”七瀨回答。“啊,是嗎?”浩一郎像是吃了一驚似的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著七瀨。和浩一郎談話的時候,四歲的陽子和六歲的悅子也在走廊裡一邊奔跑一邊說笑。有時候有客人來,浩一郎還要去前麵店裡接待。這個家庭每天都忙忙碌碌、慌慌張張,不過卻不顯得空虛,反而有種安定感。這難道也是因為那種滲透全家的異臭嗎,七瀨想。她到五平方米的女傭房間放置自己的行李,過了不久,女主人兼子過來聊天了。“我們家很辛苦的,你要有心理準備。”兼子笑著說。七瀨發現那是她的真心話,兼子從心底盼望休息。看來自己需要不停乾活,沒時間休息了,七瀨想。不過她並不討厭乾活,所以即使在兼子的意識中讀到洗衣房裡堆積如山的衣物圖像,也沒有感覺很失望。“長子慎一今年大學畢業,在造船廠上班,次子明夫是大學……唔,幾年級來著?長女道子在上高中,不過因為明年打算考女子短期大學,正在全力備考,家務事一點都指望不了。接下來呢,嗯……三子是高中生敬介,不對,敬介是四子,初中生。三子是良三。然後……”胖得病態的兼子大張著滿是金牙的嘴,用一種很馬虎的快活語氣不停地說。這麼馬虎也情有可原,七瀨想。養育這麼多孩子的辛苦記憶,以及接下來還不得不聽天由命地繼續養育,在兼子的意識中化作沉重的無力感,幾乎壓製住其他感情,逐漸乾涸、凝固。讀到那種無力感的時候,就連七瀨也不禁想要歎氣。異臭在和兼子說話的時候愈發濃了。七瀨甚至想,異臭的源頭難不成就在這個女傭房間?對她來說,這股異臭太強烈了。“這間房間以前是做什麼用的?”七瀨情不自禁地問。“誒?”兼子好像一下子沒理解七瀨的問題,不過在她回答之前,心中已經顯現出了圖像——隻是個堆東西的房間。“住家的傭人,我是第一個吧。”因為兼子沒有回答,七瀨搶先說,但立刻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因為兼子用奇怪的表情盯著七瀨。(這孩子為什麼知道這個呢?)七瀨在心中咋舌不已。(唉,又犯錯了。)七瀨具有讀取他人內心的特殊能力,這件事應該沒有任何人知道。年幼時的七瀨以為自己的這種能力就是所謂的“直覺”。但是,大人們多次說自己的直覺準得可怕,又曾因為說出了彆人的心事被狠狠訓斥,後來她就逐漸隱藏了自己的能力。到了今天,她清楚地認識到,如果自己的精神感應力被彆人知道,就可能陷入身敗名裂的境地。直到最近,她才學會如何更深入地窺探他人的心,以及如何將他人的意識阻擋在自己的內心之外。但是,和人第一次見麵不得不解開保險的時候,把對方想的內容和說的內容混淆在一起,結果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能力。幸好,極其平凡的家庭主婦——比如像兼子這樣的人——大部分都沒想過世上還有具備精神感應力的超能力者,不會產生多大的戒心,所以七瀨還沒有遇到過她自己所擔心的那種危險局麵。不過還是不能鬆懈。七瀨已經告誡過自己不知道多少次了。一旦被發現就全完了。“雖然你剛剛來,”兼子像是很難啟齒似的說,“能幫忙洗洗衣服嗎?我要去買菜燒晚飯了。”她想的是:既然比彆人家給的薪水高出很多,就要讓她乾足相應的活才行。當然,哪家的主婦都是這樣想的。七瀨並沒有介意,點點頭,站起身。兼子告訴七瀨洗衣房就在浴室前麵。七瀨跟隨她去洗衣房的路上,從走廊裡瞥見餐廳的矮飯桌上放著三個碗,碗底下還粘著米粒。打開玻璃門,七瀨看到的景象和兼子內心的圖像一樣,臟衣服堆積如山。七瀨正要走進這間屋子,那股異臭撲麵而來,讓七瀨不禁大大退了幾步。這裡就是臭氣的源頭嗎,七瀨想。內衣全都是臟兮兮的。男性內衣、特彆是襪子的臭氣很強烈。七瀨感到胸口一陣惡心。可是兼子在向七瀨解釋如何操作洗衣機的時候,七瀨並沒有在她心中看到關於這股臭氣的任何感情。是因為她習慣了這股臭氣嗎,七瀨想。隻能這麼認為吧。幾年、幾十年都被同樣的臭氣包圍,遲早連厭惡感都會消失,到最後就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吧。從一家之主浩一郎開始,包括七瀨還沒有見過的其他家庭成員,一定也和兼子一樣,對於充斥在自己家中的這股異臭完全沒有感覺。因為如果有所感覺的話,這股臭味是絕不能夠忍受的。這股臭味,是一種動物散發出來的甜中帶酸的臭味,習慣之後,確實有可能感覺不到。但是對於第一次聞到這股臭味的人來說,臭味太過強烈,會產生出一種無法抑製的頭痛和嘔吐感。“那就拜托了。順便把餐廳也收拾一下。”兼子臉上露出很明顯的開心的表情,不用讀心也能知道,她對於不用自己洗衣服感到很開心。她向七瀨說完之後,提了一個大大的購物籃出去了。衣服塞滿了洗衣機,洗過的水都是黑的。七瀨很奇怪,昨天又沒有下雨,就算是十三個的人家庭,一天的臟衣服也不至於多到這種地步吧。這一家的洗衣機恐怕閒置了三年吧,七瀨又想。洗衣機洗衣服的時候,七瀨去打掃餐廳。工作的時候,她回想起剛才窺探到的兼子馬馬虎虎的意識內容,逐漸明白了她的性格。兼子原本就是散漫的性格,並非是因為有十一個孩子才變成那樣。餐廳也好,廚房也好,全都臟兮兮的。打開碗櫥,平時不用的鍋碗瓢盆亂堆一氣,積了不少灰。洗碗池旁邊洗過的碗底下還沾著變硬的飯粒——恐怕都沒有好好洗,隻是泡了泡水、擦了擦而已。筷籠裡像是剛剛洗過的幾十根筷子都是濕的,筷子尖上沾滿了黏糊糊的東西,恐怕連擦都沒擦,隻是甩了甩水吧。太馬虎了,七瀨很吃驚。這是一般的主婦無法忍受的邋遢。兼子原本就是散漫的性格,又不得不照顧十一個孩子,所以愈發粗枝大葉,對於臟亂也變得遲鈍了吧。七瀨曾經在近十人的大家庭中工作過幾次,但都不是這副樣子。說起來,是不是因為粗枝大葉的性格,所以才毫無計劃地生了十一個孩子呢?七瀨甚至這樣認為。去後院晾衣服的時候,七瀨有種不妙的預感。天陰了,剛才她瞥過一眼衣櫥,基本上沒有什麼替換的內衣了。不對,可以說一件替換的都沒有了。恐怕大家的內衣都是不分的吧,就連一家之主浩一郎的衣服都找不到。如果今天晚上下雨,明天該怎麼辦呢?想到這個,七瀨不禁有點坐立不安。然而兼子一定也是毫不在意的吧。小學生們從學校放學回來,一個個好奇地盯著七瀨看。兩個女孩,一個男孩。隻有六年級的綾子向七瀨打招呼,介紹了自己。觀察三個孩子幼小的意識,七瀨立刻發現他們全都和父親相似,有著不拘小節的性格。雖然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具有和母親一樣的散漫特質,不過從衣服上判斷,至少可以確定他們對於臟亂毫不在意。恐怕其他孩子也是一樣,七瀨想。若是一般人家,現在應該是吃點心的時間,但孩子們好像知道家裡什麼都沒有,連冰箱門都沒有開——冰箱裡隻有魚乾和大蒜。孩子們問看店的浩一郎要了零錢跑出去之後,蔬菜店把兼子買的菜送來了。蘿卜六根、白菜三棵、萵苣二十根、黃瓜十五根——這是能把廚房台麵堆滿的大量的蔬菜。到了傍晚,初中生、高中生陸陸續續回來了,但是兼子還沒回來,大概正在哪裡和誰聊天吧。眼看必須要開始準備晚飯了,七瀨心中著急,又不好隨便動手,隻能獨自焦急。或許在這個家裡,這樣的事情並不用著急,但是一想到必須做十三人份的晚飯,七瀨還是不禁感覺心急火燎。“不好意思,回來晚了。”兼子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購物籃裡裝了六斤牛肉、五斤麵包,還有黃油以及彆的東西。小的孩子們都從外麵回來了,在客廳裡看電視,叫嚷著說肚子餓。七瀨窺探兼子的內心,看她到底是什麼打算。和想象的一樣,兼子遇到了學生時代的朋友,住在同一個小鎮,兩個人在站前咖啡店聊了半天。兼子一邊回味那時候的交談內容,一邊心不在焉地準備晚飯。菜隻用了兩三種調料,量大但是很難吃。飯菜做好的時候,上班的長子和上大學的次子回來了。雖然比較富裕,但是不太給孩子零花錢,晚飯必須回家來吃,似乎是這家的規矩。十三人的家庭在餐廳吃飯,七瀨以為必定會像捅了蜂巢一樣鬨哄哄的,結果最多就是小孩子搶搶電視頻道,比起彆的人少的家庭沒有什麼分彆,不如說反而還要安靜些。大家都在默不作聲地吃飯,一家之主浩一郎也是一樣。七瀨分彆窺探各人的內心,發現大家全都是一邊考慮著自己的問題,一邊機械地動著筷子。那麼難吃的飯菜,卻連一聲抱怨都沒有,隻能認為由於天天都是這麼難吃的東西,所以一家人全都對味道毫不在意了吧。這天晚上,七瀨收拾了餐桌之後要去收衣服,結果發現因為天陰,衣服都還沒有乾。兼子說晾一個晚上,七瀨沒辦法,隻能放著不管了。七瀨最後一個洗澡。浴缸裡的水全都白了,上麵浮著一層汙垢。七瀨完全沒有進浴缸的勇氣,隻能忍著寒冷,用水管裡的水洗了洗。夜裡,七瀨因為異臭頭昏沉沉的,半晌都睡不著。她做了很可怕的夢,每個小時都會醒。她夢見自己蹲在廚房一角,不知道是哪裡的廚房。她在舔一個有豁口的碗底。那個碗上滿是灰塵,底下沾了變硬的飯粒,自己用粗糙的舌頭去舔掉它。味道很糟糕。七瀨大汗淋漓地醒過來,發現這家養的貓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被子上,躺在七瀨的胸口睡覺。貓的夢在她毫無防備時混進了她的夢裡。七瀨把貓趕到走廊裡,緊緊關上門。夜裡下了小雨。到了早晨,七瀨去後院一看,衣服都還是濕的。沒彆的辦法,隻能一件一件用熨鬥熨乾了。姑且先去洗臉。七瀨去了洗手間,又吃了一驚。昨天晚上七瀨拿出來的牙刷好像已經被誰用過了,牙膏上則是沾滿了毛。看來這一家連牙刷都沒有明確區分,隻要有了新牙刷,不管是誰的,總之先拿過來用了再說。七瀨數了數牙刷的數量,發現隻有十支,其中兩三支的刷毛已經磨得差不多了,完全不像能用的樣子。也就是說,一家人中至少有五六個人是共用牙刷的。我的牙刷不能放這裡,七瀨一邊想,一邊隻好將就著用手指刷牙。因為兼子要去準備早飯,七瀨不得不一個人拿熨鬥熨衣服。其間孩子們逐一起床,熨衣服的速度趕不上孩子們替換的速度。孩子們來到雜用間,脫下內衣扔到一邊,爭搶著把七瀨剛剛熨好的衣服穿上。也有孩子等不及熨乾,就從不曉得誰脫下的內衣當中找一件儘可能乾淨點兒的衣服穿上。一件一件聞過去,挑不太臭的衣服穿。高中生和初中生們起床過來,開始爭搶上班的和上大學的哥哥脫下來的襪子。也有用鼻子聞過臭氣之後,誇張地做出暈倒動作的孩子。雜用間裡到處都是那股異臭,七瀨又開始頭痛,這一次還伴有嘔吐感。七瀨下定決心,要和這股臭氣戰鬥到底。必須想儘一切辦法,把這股討厭的臭氣從這個家裡趕出去,她想。仿佛這一家的和睦正是在這股一家人全然沒有意識到的異臭中悄悄沉澱才得以保持似的。兩個年紀還小的孩子留在家裡,其他孩子都出門了,七瀨和兼子一起收拾早飯之後的桌子,又稍微聊了聊。按照兼子的說法,浩一郎除了做生意之外,還在土地買賣中賺了些錢。孩子們雖然都不是很聰明,不過也都不差。話說回來,與其頭腦太聰明,還是稍微笨一點好吧,這是兼子奇怪的處世之道。兼子說話沒什麼要領,話題沒有連貫性,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七瀨為了不重蹈昨日的覆轍,儘可能開啟保險和兼子交談,隻窺探了她的內心一次。她發現,浩一郎所說的兼子的病,其實是她為了找個女傭讓自己稍微舒服一點而對丈夫撒的謊。兼子關心的既不是丈夫也不是錢,更不是家務和照顧孩子,同樣也不是孩子們的未來。她的思考內容毫無連貫性,除了享受之外,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換句話說,就是隻以動物般的感情生活,一步都沒有超出女性的,甚至是過於女性的“思考感情”——不對,應該說是更為原始的精神混沌階段。而且儘管說是女性的思維,她的意識中卻也因疲勞和惰性,喪失了最為重要的母性本能。和其他家庭主婦相比,兼子十分散漫,這一點她自己也不是沒有察覺,但她認為那是自己的“樂天”性格。彆人也常常這麼說,她就是這樣為自己開脫。浩一郎去政府部門辦理登記手續,兼子照看店裡。七瀨決心趁機給這個家做個徹底的大掃除,將異臭的一切源頭全部斬斷。房間很多,是通過分隔大房間、改造壁櫥,讓高中畢業的孩子每個人有一個房間。要麼是把大房間隔成兩個,要麼是改造了壁櫥。不管哪個房間都很臟。除了高三的長女的房間之外,所有房間臟得就像好幾個月都沒有好好掃過。桌子下麵的灰堆成了小山,床單和毛巾基本上都是臟兮兮的,枕頭則是黑得油光發亮。次子的床尤其不堪。床墊下麵藏著男性周刊上撕下來的幾十張裸女照片,還有揉成一團的內褲。內褲上麵還沾著黏糊糊的東西,已經變硬了,明顯是拿它擦過體液。七瀨知道男性的射精現象,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是這東西發出強烈的異臭,不能就那麼放著。高中生們的房間裡也發現了類似的東西。七瀨把這些東西全都歸到一起,塞進一個大紙袋,扔進垃圾桶,然後拿肥皂反反複複洗了好幾遍手。在上初中的四子的桌子下麵發現了便當盒,好像是很早以前丟在那兒的。七瀨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隻見裡麵長滿了兩三厘米高的青紫色的黴菌。洗衣機一直轉個不停,但是就算洗完了今天早上孩子們脫下來的四桶內衣和襯衫,還有床單和枕套要洗。七瀨不停地工作。掃除結束了,但是異臭沒有消失。臭味似乎深深滲透到全家各處,看來接下去連牆壁、柱子、天花板也都要徹底做個清洗。七瀨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頭痛快要變成慢性的了。頭痛消退的時候,我肯定也感覺不到這股臭味了,七瀨想。也是為了忘記頭痛,七瀨什麼都不想,忙忙碌碌地不停工作。小孩子們陸續回來了。他們看到自己的房間變得十分整潔,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哇,這是誰弄的呀?”雖然聲音裡充滿了讚歎,但七瀨卻在他們的意識中讀出了幾分非難,不禁想:哎呀,這是怎麼回事?隻是這些孩子還小,意識裡還沒有形成明確的觀念和圖像,七瀨弄不清他們到底為什麼非難自己,不過還是產生了幾分戒備。年齡較大的孩子們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己房間的臟東西不見了,又會產生什麼反應呢?七瀨這樣想著,自然就在他們回來的時候做好了準備。“啊,是你打掃了我的房間嗎?”傍晚,上大學的次子果然來到廚房,若無其事地問七瀨。七瀨點了點頭,他按捺住心中的敵意,笨拙地擠出僵硬的笑容,裝作很開心地說:“是嘛,那太謝謝了。”他心中帶有明顯的敵意。(多管閒事。)(她知道那是什麼嗎?)(旁邊還有裸體照片,多少能想象到一點兒吧。)(才十八歲,還不知道男人自慰這回事吧。)(不用擔心吧。)(難不成她知道?)(真討厭。)(入侵者。)沒錯,對他來說,七瀨顯然是個入侵者,把他安靜休養的地方攪得一團糟。上班的長子和高中生們,雖然沒有特彆來問是誰打掃的,但同樣開始對七瀨產生了隱秘的敵意。昨天晚上尚未出現在他們意識中的那種敵意裡,已經可以清楚讀到自己的肮臟秘密被發現時的羞恥感,以及對清潔和潔癖,也就是對七瀨所抱有的劣等感。長子心裡還給她起了個“偷窺癖”的綽號。他們秘而不宣的敵意在全家人圍坐在晚飯桌前時達到了頂點。在不具有精神感應力的第三者看來,那可以說是有許多孩子的“健全”家庭其樂融融的景象,即使能發現那隻是表麵上的和睦,但至少和昨天以及平時一貫的晚飯相比,映在眼中的光景也沒有什麼特彆的變化。但是對於七瀨而言,神波一家的可以說是一種集團意識的東西,明顯有了巨大的變化。或者更明確地說,原本潛伏於他們潛意識中的東西,因為七瀨的行為而暴露在明處了。他們意識到了自己家庭的不潔。串通一氣的家庭意識、生理特性相同者的連帶感,使得如沉渣般潛伏在他們每個人心中被溫熱而舒適的異臭所包裹的不潔,躍上了意識的表麵,露出猙獰的獠牙。而揭開了這個事實的實體,正是“昨天剛來的十八歲女傭”。年齡較小的孩子們也感覺到了籠罩著餐桌的異樣的寂靜,戰戰兢兢地努力維持日常的行為規範。“今天多虧了娜娜打掃,家裡乾淨了好多。”兼子費力地從喉嚨裡擠出這句話的時候,包括次子在內的好幾個人身子都僵住了,連筷子都頓了頓。浩一郎附和了一句“是啊”之後,沉默就揮之不去。餐廳裡充滿了對七瀨的惡意。(看她那副討厭樣,好像就她乾淨似的。)(隻留著裸女照片沒動。)(真討厭。)(故意讓我自卑的吧。)(強奸她。)(那她就跟我們一樣了。)慢慢地,那股惡意掉頭轉向了不潔的自己,以及讓自己如此不潔、比自己更加不潔的家人。(媽媽不能再這麼懶了。)(爸爸太縱容媽媽了。)七瀨的行為讓他們之前沒有浮現到意識表麵的對家庭的憎恨都噴湧出來。(我太臟了。)(這個女傭看我就像豬一樣吧。)(我就是豬。)然後,他們就像是“異口同聲”似的,一齊喚醒了自己過去的記憶。那是他們曾經做過的一切不潔行為,每一份記憶都栩栩如生。隻有兼子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懶惰。她對七瀨發現孩子們的肮臟感到很不舒服,害怕她去彆處說“那家人臟死了”。然後,她開始逐一喚醒過去的記憶,也就是她自己發現孩子們臟兮兮的經血和汙物時的記憶。不管怎麼說,最了解每個孩子的肮臟的還是兼子。無比肮臟的畫麵在兼子的意識中徐徐散開,七瀨禁不住想要尖叫。她慌忙開啟保險,然而卻無法開啟。那簡直就是對她的詛咒。神波家意識中的沉渣受到攪動後形成漩渦,要把七瀨卷到中心去。浩一郎、兼子,以及孩子們,全家人心中浮現出鑲嵌著汙物的心靈景象,充滿了生理渣滓的記憶放出更加強烈的異臭,向七瀨一個人襲來。(是的。)(我以前還做過更臟的事。)(沒有發現“那個”,太幸運了。)(這家夥有沒有看我的抽屜啊?)(這麼說來,以前還做過那麼臟的事。)(也做過那麼臟的事。)(這麼說來……)(這麼說來……)一個個望過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滿是排泄物和體液的肮臟事例,一齊湧進七瀨的意識,在她的心中衝突、爭鬥。不行,忍不住了。七瀨站起身,慢慢走向走廊。來到走廊,她再也忍不住,飛奔到廁所,吐了出來。她不停地嘔吐,不停地嘔吐,簡直要將整個胃都吐出來。“是嗎?那太遺憾了。”七瀨提出辭職的時候,浩一郎臉上閃過一絲驚惶,頭腦中飛速思考麵子、薪水,以及其他各種事情,視線在空中遊蕩,發出歎息。(忍受不了我們家的不潔吧。肯定是的。這孩子那天在廁所都吐了。)浩一郎果然也和兼子一樣,擔心七瀨把自己家的不潔泄露到外麵去。“那家人很臟”的風評,對於一個家庭來說,特彆是對於有女兒尚未出嫁的家庭來說該有多致命,這樣的常識浩一郎也是有的。隻是,自己家如此肮臟,在七瀨到來之前卻從沒有注意過。七瀨自己沒有解釋辭職的原因,而浩一郎本來也不能刨根問底,也就沒有問。他一邊淌著汗,一邊給自己和七瀨尋找解釋。“我也明白,畢竟是十三人的大家庭。換一個人,光是聽說就嚇得不敢來了。哎,你也是儘力了,也確實做得很好。雖然時間不長,做得確實很好。”之前的豪爽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此時的浩一郎滿腦子想的都是麵子問題。他用哀求般的語氣,翻來覆去說著沒有意義的話,說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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