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嘩啦一聲,跳入海水。我如癡如醉。山頂界的水哪夠沒過身子(除非我落入水泵站的水渠,那可就倒黴了,那情形一點也不美,和這個完全不一樣)。從淹沒城俯瞰到的大海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藍謎團,現在,我終於得以一窺碧波之下的奧秘。這一刻,我等得真夠久了。特朗因一一測試新型潛水呼吸管,結果不是這裡冒泡,就是那裡漏水,甚至還有一個當場爆炸。他一本正經地說:“一切務必儘善儘美,要不然我們會送命的。”後果這麼可怕,我一點都不敢催他了。最後,他終於宣布一切就緒。特朗因向我再三說明這些工作的難度,解釋為何重新啟用這些三百年前的設備如此困難,為什麼要花這麼久時間。他不厭其煩地一一闡釋自己的做法,詳細展示每個瑣碎步驟。這些步驟又枯燥又乏味,我隻好用喝彩打斷他,拜托他在我們睡著之前換個話題。特朗因的功夫都是值得的。這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所知道的每條物理定律在這裡都不適用,特朗因高明地在摩天大樓上係了一條長繩,我抓著那繩子優雅地浮沉滑行,不致迷失方向。雖然我們不會遊泳,但是水的浮力夠大,我們在海上漂浮著,偶爾蹬蹬腿(先人的橡膠蛙蹼很管用)前進。我們雖然沒想打破速度記錄,但是保持前進還是必要的。山頂界的水是用來喝的,很少用來清洗,一向很淺,不能泡進去玩。(備注:阿杜雷說他會像先人一樣遊泳,但他顯然不是在吹牛,就是在做夢。)海水柔柔地蕩漾著,推擠著,水裡的一切都走了形。阿杜雷的頭發在腦袋上麵漂蕩成一圈,順著水波前後搖擺,滑稽極了。還有好多魚!五彩繽紛,豔麗奪目,或許隻有山底的野花可以與之媲美,各種各樣鮮豔的橙色、藍色和黃色,其中許多顏色,我見都沒見過。貝魯巴斯曾經為我讀過一本先人的兒童書,講的是一隻巨龍守護著大筆財寶的故事(我好喜歡那本書)。這些魚與其說是動物,倒更像是財寶,是有生命的寶石和黃金。魚兒成群結隊地悠遊,就像練習了一輩子舞蹈,現在終於找到了觀眾似的。燦爛的陽光穿透水麵,照進水底。不能在水下呼吸真討厭,我恨不得住在這裡。可怕的幻影和念頭沒有追到這裡來。阿杜雷打斷了我的優哉心境,比畫了一大串手勢,我猜他要我們彆再漂流,趕快上岸。就算沒法開口說話,阿杜雷也照樣能對我管手管腳。我們跟著特朗因遊著,他已經快遊到體育場了。真慶幸阿杜雷沒法在水下說話。我知道他會說什麼:真不明白你怎麼會跟我們下水,艾瑟琳。我們兩個就能做這些了。你就是個瞪大眼睛的小娃娃,對水下的危險一無所知。現在加快動作,結束任務。或許是我誇張了,其實他沒有這麼討厭,但是每次隔著玻璃眼罩和他對視,我的猜測就能得到證實。哪怕他不開口說話,也能聒噪到不可思議。眼見體育場頂層越來越近,我鬆了口氣,這裡看起來真熟悉,就和我做的白日夢裡的場景一模一樣,隻是被生長多年的珊瑚、層層疊疊的藤壺、成群結隊的魚兒當成了家。這裡的巨型圓拱露天觀眾席,在當年肯定容納得下上千名先人。當時在這體育場裡看過無聊體育競賽的人,比今天活著的所有人類還多。我掃視著整個體育場,尋找著我的目標——一個標著“競技場”字樣的地方,至少在幾個世紀前標著這些字。現在這個“競”字的“立”字頭已經不見了,“場”字的提土旁也脫落了。我指著那裡,大家一同朝那個方向前進。下水之前,特朗因對我們普及了鯊魚的常識(仿佛我們能夠忘得了鯊魚吞噬克羅修斯大軍的那一幕似的)。我很明白,他是想讓我們和自己都安下心,但我隻想忘掉這些,他說這些一點好處都沒有。他開口道:“鯊魚襲擊人類的事件在曆史上相當罕見。”我開玩笑:“可不是嘛,因為我們幾百年來都擠擠挨挨地待在岩石上,距離海麵有好幾千英尺呢。”“不是的,”他打斷我,“人類處於繁盛時期的時候,經常在水裡遊泳。你懂我的意思。”好吧,我讓他繼續說。“書上說,鯊魚不喜歡吃人,喜歡吃其他動物。所以,就算我們遇到鯊魚,鯊魚也很可能對我們沒興趣。”可是我看到的鯊魚,一點都不像沒興趣的樣子。“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有事的。鯊魚對我們構不成威脅。”阿杜雷歡呼:“好極了。”真想快速結束這段對話,我一心急著下水,特朗因還在扯什麼無聊的食肉動物,隨他去好了。但是特朗因不依不饒:“要是沒有人類的話,鯊魚一定會更加繁盛,它們體型更大,更加強壯。水裡的鯊魚數量或許會多一百倍,襲擊概率也會增加一百倍,並不是說鯊魚從未吞噬過人類。克羅修斯人顯然沒能躲過鯊魚的侵襲,但那些鯊魚是被伊弗爽的血引來的。”我聽夠了。“謝謝你,特朗因。我保證,你告訴我們這些,無論是出於什麼目的,結果都不儘如人意。”我們下了水,漂過了這片陌生的領域,特朗因又開始絮絮叨叨了,真叫我厭煩。要是他想讓我對鯊魚的攻擊產生偏執的恐懼,那他完全做到了。帶著玻璃潛水麵罩,我隻能看到正前方的景物,看不到周邊的事物,就像瞎了一樣。我看到,海獅對我們非常好奇,壯實的海龜對我們無動於衷。一隻大鯨魚從城市的廢墟上方遊過。沒有了人類搗亂,其他動物無不得以繁衍興盛。我想起了阿杜雷的宗教教誨:人類是萬物之靈,是其他生物的守護者。我覺得似乎恰恰相反,沒有了人類,其他動物反而更加興旺,沒了我們,世界反而更加美好。我們靠近了麵具的存放點,就在破損的“競技場”標牌下麵。看不到兩側的景物真叫人心煩。潛水麵罩的視野位於正前方,比裸眼能夠看到的廣泛視野要受限得多,真是令人不安。我不由想起,希恩先生創造山底凶獸時做出的一個設計改進。我注意到,他們的眼距更寬,似乎能在需要時後縮一定角度,比雙眼位於正前方時擴展了更多側麵視野。但那眼距又不會太寬,不至於讓他們像比目魚一樣奇怪,因而他們的美貌有增無減,同時又能看清從側麵靠近的事物。真想現在就優化一下基因,讓自己的眼距更寬一些。歐曼休斯把多餘的波拉修斯麵具放在先人用來存放食品和紀念品的房間裡。先人在體育賽事期間出售食品和紀念品。幸運的是,我們遊過“競技場”標牌中的“競”字時(我想從那個“口”字裡鑽過去,但是動作不夠精準),看到那扇門大大敞開著。要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打開。周圍一片昏暗,特朗因有備而來,放出了一束明亮刺眼的光亮,在幽暗的背景中照亮了一片圓柱狀的區域,真令我驚歎。這是他在清理淹沒城時找到的。在山頂界,我們在晚上用火炬照亮實驗屋。但是先人卻能捕捉太陽的光輝,隨身攜帶,在需要的時候點亮。就連在水底也不會熄滅!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火焰。先人原先用來存放帽子和點心的房間,現在卻用來存放波拉修斯麵具,這是多麼荒唐!這些麵具是阿納格溫人的聖物,是他們登上天堂和造物主相聚的關鍵。有了特朗因的神奇聚光燈,我沒過多久就找到了麵具。真是慶幸。這證實了我的幻象。我在夢裡看到這裡有麵具,然後確實找到了這些麵具。我並沒發瘋,幻象並不僅僅是幻覺而已。麵具雕刻得非常精美,我能感受得到,這每一刀背後所蘊含的愛意。無論是誰製作了這個麵具,歐曼休斯還是其他山底凶獸,都對自己刻畫的對象充滿了溫情。希恩先生。這些麵具各有些許差異。我能感受到強烈的渴望。看久了就會令人心痛。這份無望的渴望是那樣痛徹肺腑,我寧願對此視而不見。這份渴望豈止是無望,還被報以死亡、洪水和災難。但是他們的愛意和渴望依舊。波拉修斯的麵具出奇地傳神。我拿著麵具,感覺就像在照鏡子,但是鏡子裡照出的不是我的臉,而是我的神韻(不管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我告訴特朗因和阿杜雷。好吧,我並沒開口說,隻是打了幾個手勢,他們就明白了。要是能夠開口說話,我知道阿杜雷肯定會東問西問,真慶幸他說不了話。我一一收集這些麵具,裝到隨身的口袋裡。特朗因也照做了。最後阿杜雷也加入了我們,看得出來他很遲疑。我到水下來找什麼,他問了好多次,但是我不敢告訴他麵具的真相。我們一共拿了二十多個麵具,足夠帶領一支阿納格溫人上山頂界了。我們緩緩上浮。特朗因的話在我腦中回響——絕對不能過快上浮,“謹防血液中形成氣泡,導致疾病,甚至死亡”。他這樣端著架子說話,還用上了“謹防”之類的字眼,讓我禁不住想笑。我一定要提醒他,這可不是山頂界的辯論課。雖然不太相信從下往上遊水會有什麼危險,但是對潛水術有研究的人是他,不是我(感謝上帝)。阿杜雷和我跟著他,一路攀著繩子,慢吞吞地向上浮。我決心把握最後的機會,飽覽這裡的風光。在水下,我們能看到被水浸泡的車輛和爬滿藤壺的路牌,當年的精巧店麵全都變成了海蝕洞。先人在幾百年前為自己建造的世界,現在成了魚兒、甲殼類動物和海龜的窩。還有一條鯊魚。隻有一條,並不像我們在逃往淹沒城時,被伊弗爽激起了野性時的那種窮凶極惡的樣子。但是光是它的外表就是個夢魘。體型龐大,緩緩遊弋,一對黑眼睛死氣沉沉,盯著我們瞧。我提醒自己彆忘了呼吸。它向我們靠近,阿杜雷和特朗因還沒看到。我連連拍打阿杜雷,想要引起他的注意,生死一線的時刻,我不願獨自煎熬。他回頭看著我,眼中滿是厭煩。難道他以為我突然無緣無故失控發癲了?是啊,剛才就是我搗的亂。緊接著,他也看到了鯊魚。看得出來他嚇壞了,因為嘴巴裡噴出了一大串氣泡。因為這些氣泡,特朗因也回過頭,發現了鯊魚。他倒是很冷靜。特朗因的性格平板到近乎冷淡,曾經令我嫌棄,但是現在卻叫我欣賞。特朗因和鯊魚好奇地相互對視。他盯著那怪物,簡直入了迷。我討厭鯊魚不斷靠近,想也沒想,直接急急往前遊,超過了特朗因,想要逃跑。我遊泳的動作本來就一點也不優雅(或者壓根不會遊泳),劃起水來笨手笨腳,此刻的恐懼更加放大了我的技術缺陷。我要趕快上岸,遠離這可怕的鯊魚。我一心想要上岸,但是突兀的動作引起了鯊魚的注意。隻見它不再悠遊,而是加快速度,跟上了我。我打定主意不再回頭看鯊魚,繼續向上浮。就快到了。我能看到淹沒城在水麵上的建築了。水麵一起一伏,模糊了房屋的輪廓。我一下一下用力拉著繩索,知道鯊魚離我不遠,就算它要吃了我,我也不想再看它。我不要把人生的最後一個畫麵定99lib?格在鯊魚的血盆大口上。我盯著水麵。就快到了。但是太遲了。周圍的海水晃動起來,我頂著壓力穩住身體,心裡知道,接下來就要遭遇鑽心的疼痛。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希望鯊魚覺得我是神,然後出於本能,想用成百上千顆銳利的白牙咬穿我。哦,好吧。衝擊如約而至,周圍一片混亂。我在一片水花裡迷失了方向,周圍全是氣泡和海藻碎片。頭罩鬆動了,海水毫無預警地湧了進來,衝進我的鼻孔,殘酷地往我的肺裡鑽。但是我並沒感覺到疼痛。我麻木了?還是我已經死了?我被人粗魯地抓住,提出了水麵。我依然分不清東南西北,睜開了眼睛,隻覺得自己躺到了堅實乾燥的地麵上。這是個碼頭。又能夠呼吸到空氣了,簡直像是恩賜。我咳出了喉嚨裡殘留的水。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我臉上。我看到了特朗因和阿杜雷,兩人低頭關切地看著我。雖然不情願,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確認,鯊魚對我造成了什麼傷害。我用手肘撐起身子,查看傷勢。可是我沒看到血跡,兩條腿都還在,我居然安然無恙。“發生什麼了?”我精疲力竭地問,然後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