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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沃爾先生在鄉下沒什麼娛樂,也從來沒有招待過像路易斯皮奇家這麼尊貴的客人。隨著大宴的日子臨近,房子裡到處充斥著他的叫喊聲,像發生了爆炸似的。仆人們拉長了臉,穿著沾有汙漬的舊衣服,忙忙碌碌地追隨著主人三分鐘一變的命令。在卡斯沃爾先生看來,要是餐桌上男女賓客的數量能保持平衡是最好不過的了。已經有五位女士了——包括蒙克希爾山莊的三位,還有已經接受了邀請的路易斯皮奇夫人和約翰遜夫人。(儘管李夫人指出了請約翰遜夫人的不便之處,卡斯沃爾先生還是一心一意地要邀請她,理由就是約翰遜夫人現在正和她的表親們一起待在科利爾蘭苑。)按照計劃紳士也是五位。卡斯沃爾先生本人、諾克先生、喬治爵士、路易斯皮奇上校,以及弗萊克森·巴夫拉的教區牧師。這樣一來每位女士都可以由一位紳士陪伴進餐廳。教區牧師的妻子去世了,因此不會打破這個平衡。可是,早餐後,牧師派馬車夫送來了一封信。“該死。”此時房間裡隻有我一個人,就聽到卡斯沃爾先生這麼說,“他得了痔瘡,要臥病在床。他相信萬能的上帝會淨化他創傷的部位,所以隻用了一點瀉藥。我祈禱萬能的上帝讓他的腸子燒起來。這才是他應得的。”他把信捏成一團扔進了火爐裡,“希爾德,這下你得跟我們一起上桌了,沒辦法了。真不像話。弗蘭特夫人說你曾打算謀個神職,是真的嗎?”“是的,先生。”“你要是穿得像樣點的話還挺像個紳士的。你不要說太多話,多留心一下女士們,彆妨礙紳士。”老頭兒停了一下,背對著書房的壁爐撩起了衣服的下擺,讓暖氣透進去,“也許我該叫查理上桌,他是個好孩子,也算是家人,女士們都喜歡孩子的。”他用爪子般的指甲刮了刮大腿,又說道,“不,不行,要是查理跟我們一起吃飯,埃德加卻沒來,諾克肯定不會答應的——他和愛倫家可是有交情的,還有他們那該死的美國人的驕傲。而且,孩子們說不定會搞出什麼事來,小畜生一樣的家夥,什麼都做得出來。這樣的話還是第一個想法更可靠。所以,晚餐之前,你得先到客廳來。”那天,我到客廳時,喬治爵士和卡斯沃爾先生正在聊天氣,其他人東一句西一句的低聲說話聲就像沉悶的焰火聲。“夫人,恕我直言,”進餐廳時,卡斯沃爾先生一邊扶著路易斯皮奇夫人一邊說,“我可一點也不喜歡外國菜。”沒什麼比食物和飲品能更自然地填滿談話間尷尬的沉默了。第一輪菜有雞肉、燉牛肉、嫩羊腿、牛頭、牡蠣和蘑菇。之後是塞了餡兒的烤牛犢、燉野兔、山雞、牛髓布丁、乳鴿和蘆筍。我沒找到鹿肉。菜過五味,路易斯皮奇夫人漸漸活躍起來。等嘗完山雞之後她終於忍不住說話了。“這一定是一隻年齡很小的鳥。”她高聲說道,“先生,您應該知道山雞的口味跟年齡有很大關係吧?要仔細檢查它的嘴和腳。倘若嘴是白色的,腳上的皮是淺藍色的話,這隻鳥就老了。可要是嘴是黑色的,腳是黃色的,那就很小。還要看肛門。要是肛門很緊那就是剛死的,要是口是打開的,綠色的,可以說這隻鳥已經快壞了。”“很高興您喜歡這道菜,夫人,”卡斯沃爾先生說,“要我幫您加點野兔肉嗎?”就算沒聽清他在說什麼,路易斯皮奇夫人也從他的姿勢上看出是怎麼回事了。“是小野兔嗎?”她問,“我比較喜歡吃小野兔,口味更加爽口。要辨彆是不是真的小野兔,你得摸摸它的前腳腳跟,要是那裡有個節,或者一小塊骨頭,那就是了。要是沒有,就是大兔子了。”卡斯沃爾先生再次嘗試把話題扯開,但沒用了,路易斯皮奇夫人已經下定決心要好好跟他分享一下準備和享受食物的樂趣。她糟糕的聽力進一步促使卡斯沃爾先生試圖引開話題的努力成了徒勞。她什麼都不聽不理,一味滔滔不絕地訴說約克郡人是怎麼醃製火腿的,以及魚販子是如何判斷大比目魚的好壞的。我坐在約翰遜夫人和李夫人中間,她們倆都不怎麼說話。李夫人一如既往地一口一口慢慢吃著,對她來說,食物很重要,她對於餐桌上的閒聊沒有興趣。而約翰遜夫人主要是跟右邊的卡斯沃爾先生說話。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絲綢禮服,非常動人。燭光讓她那些略顯粗糙的特征柔和起來,並讓她的黑眼睛更加明亮。卡斯沃爾小姐坐在喬治爵士和諾克先生之間。在談話的間隙,我聽到喬治爵士對她說:“您下星期能賞光參加那個舞會嗎,卡斯沃爾小姐?”“有舞會嗎?”她的話音那麼做作,我立刻意識到這個消息其實對她來說一點都不意外。“有。冬天的時候,格洛斯特郡每個月都有一場。我想票應該不成問題。”卡斯沃爾小姐轉身麵對她父親。“哦,我們能去嗎,爸爸?”老頭兒抬起頭來。“什麼?”“是非常正經的聚會,先生。”路易斯皮奇上校說,“對吧,喬治?我們每年都要去一兩次,有時沃登家也會去。不過弗蘭特夫人……”“請不要因為我掃了你們的興,”她說,“不要讓我妨礙你們出去找樂子。”“可是爸爸和我去這樣的公眾聚會合適嗎?”卡斯沃爾小姐問喬治爵士,對後者的判斷力極其崇拜,“畢竟,維文赫先生是爸爸的表親,他去世還不到兩個月呢。”他衝她笑了笑。“卡斯沃爾小姐,你腦子裡不必記著這麼多繁文縟節。你們去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你們之間的親屬關係不算太近,要是讓這些半親不親的哀悼束縛我們的話,在鄉下就沒人能出家門了。”“這段路程挺遠的,”卡斯沃爾先生慢吞吞地說道,“冬天,而且是晚上,從這裡趕到格洛斯特。要是下雪了怎麼辦,嗯?我覺得最近就快要下雪了。”“路遠的通常都會在那裡住一晚。”喬治爵士說。“我們肯定會遇見各式各樣有趣的人。”卡斯沃爾小姐插嘴道。“再說吧,再說吧。”卡斯沃爾先生的大腦袋點了點,“不過很感謝您的邀請,喬治爵士。”“您會去嗎,夫人?”卡斯沃爾小姐問約翰遜夫人。“會。”她說,聲音沙啞粗糙,就像剛剛喊叫過一樣,“路易斯皮奇夫人熱情地邀請我跟她做伴兒。”“現在可能還訂得到貝爾酒店的房間。”路易斯皮奇上校說,“倒不是我推薦那裡。可是要去舞會的話那裡是最方便的,不過也因為舞會,那裡會比較吵。”他轉身對弗蘭特夫人低聲說,“真遺憾,不能有幸跟您一起去。”弗蘭特夫人低下了頭。“好。”卡斯沃爾先生揮著叉子說,“也許我們應該去。稍微來點花樣,對大家都有好處。”“跳舞是項很好的運動,先生。”上校又補充道。“孩子們也可以去。”卡斯沃爾先生喊了起來,他對這件事的熱情突然高漲起來。“恐怕查理去不了,先生,”弗蘭特夫人說,“理由和我的一樣。”“哦?啊……對,當然。”“真遺憾。”路易斯皮奇上校歎息道,“我相信孩子們去了一定會非常開心的。這是鄉下的盛會,沒有那麼多禮數。”他朝弗蘭特夫人點了一下頭,“我想查理可以下次去,跟他媽媽一起。”“孩子們?”路易斯皮奇夫人大聲說道,右手卷成喇叭狀捂在耳朵邊,“孩子們?真是傷心的試驗,我同意。”她轉頭朝著坐在右邊的諾克先生說,“你有孩子嗎,先生?”他等著嚼完嘴裡的食物、咽下去,才開口。“我有個兒子,夫人,”聲音很平靜,“可是他過世了。”“吃過了?他已經吃過了?”“是過世了,媽媽,”喬治爵士提高聲音說,“過世。”“啊,”她答道,“是啊,就像我剛說的,傷心的試驗。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麼。”舞會的話題一直持續到女士們下桌的時候。我為她們開了門,卡斯沃爾小姐經過時停了一下。“請設法催一下爸爸,”她低聲說,“我們要打牌了。他真的很喜歡打牌。”桌布撤掉了,卡斯沃爾先生又重新倒滿了酒杯。吃飯時他就一刻不停地喝了很多。“喬治爵士,”他喊道,“來杯酒吧,先生。”“謝謝,先生。”“請先倒滿,”卡斯沃爾先生說,“我看到又空了。要喝就喝個真心實意的。”喬治爵士又往杯子裡加了幾滴,兩人乾起杯來。“聽說你的守林人前天抓了個偷獵的。”卡斯沃爾先生問。“真是些亡命之徒,”喬治爵士說,“膽敢以身試法的人越來越多了。自打停戰以來,是個人就覺得他們有權來偷我的獵物。”“我告訴我的人直接開槍。”卡斯沃爾先生說,“除了守林人,你還有其他措施嗎?”“你是說套子,還是彈簧槍?”“這兩個我在西印度群島都見過它們的巨大威力。不過,那裡的種植園主們自然是更傾心於套子——用槍的話,很可能會殺死偷獵者。一具死屍對誰也沒好處,可就算一個殘廢的奴隸,也可以用上幾年呢。”“我兩種設備都裝了,也到處公告了。在我看來,它們主要起預防作用。偷獵者其實知道你的守林人在哪兒,會繞開他們。可他們很難發現精心設置的套子或者偽裝得很巧妙的彈簧槍。”“太對了,先生。”卡斯沃爾先生甕聲甕氣地回應道,“不過要小心,你得經常變換位置。”“磨刀不誤砍柴工。還得記住抓賊要抓現行,這樣才能在周圍形成一個警示效果。”卡斯沃爾先生咯咯地樂了。“幾星期前我們就在村子裡逮住了一個家夥。差點兒沒把他的狗腿打斷。”他舉起杯子,看見裡麵空了,就對諾克先生說,“跟您乾一杯吧,先生。”“真心實意的。”諾克先生彬彬有禮地說。他今天喝得可不少,說話比平常更少了。“你們美國也用套子嗎,先生?”喬治爵士問這個美國人。諾克先生拿手抹了一下額頭,似乎在拂去一個討厭的想法。“在南方倒也常見。不過我隻熟悉那些抓小動物的。”“原理跟我們的一樣嗎?”喬治爵士問,“就是壓上彈簧,扣上能瞬間合攏的齒釘嗎?”“完全一樣。用起來挺多花樣的。用在捕獲小動物而不是違法者上的那種花樣更多。漢姆威爾,就我的那個手下,在加拿大的時候成了這方麵的行家。我們主要拿它逮貂鼠、紫貂、水貂、水獺和河狸,甚至還有熊。”“我見過一個抓人的套子。”卡斯沃爾先生說,“很簡單,隻要放下誘餌就行。誘餌可以隨著環境而變化,那一次是一艘河邊的小船。”“跟用在動物身上的原理一樣,先生。”諾克先生抿了口酒,“隻不過對於動物,獵人的策略更加廣泛。很多時候甚至連誘餌都不需要,隻要刺激一下動物敏銳的嗅覺就行了。”“啊,”喬治爵士興致勃勃地響應,“我聽說有人就拿魚油來抓水獺的。”“是的,我們也很喜歡用魚油。我們還用海狸香、麝香、阿魏和茴芹。”“這真是有創意,”路易斯皮奇上校說,“把一個物種的優勢變成了弱勢,就像抓住了阿喀琉斯(希臘神話中的勇士,刀槍不入,唯一的要害是其腳後跟。)的腳後跟。”“再來一杯,上校。”卡斯沃爾先生喊道,“來吧,倒滿。希爾德,幫上校加點酒。”“這麼說你們不怎麼用狗?”諾克先生問的是桌上所有的人。“下了套就不用了,先生。”喬治爵士答道,“你不能保證它們會把獵物看好,而且說不定它們自己就鑽到套子裡去了。”卡斯沃爾先生點點頭。“我們會把狗關在套子外麵。獒犬價格不菲,你不會想隨便讓它們受傷的。”他又一飲而儘,臉色更加紫了。一時間沒人說話了。然後諾克先生轉身看著卡斯沃爾先生。“您去過英屬北美(美國獨立後,北部加拿大還屬於英國殖民地,一九三一年自治,直到一九八二年才正式宣布改自治領地為獨立國家。)嗎,先生?”“沒有。不過我相信那是個機會無限的地方,可我從沒去過紐約以北的地方。”“我聽說您對那邊一直很有興趣。”諾克先生溫和地說,“上一次戰爭中,維文赫銀行不是非常活躍嗎?作為一個合夥人你肯定——”“哦,那方麵的事我一無所知。”卡斯沃爾先生往後重重一靠,撞得椅子都嘎巴作響,“是的,先生。我知道我們在加拿大有利益,可是你知道,我實際上不參與銀行的日常管理。一直是可憐的喬治·維文赫在打理的。就像商業界人士所說的,我是個沉睡的合夥人。”“可是維文赫先生也不可能親自到加拿大去吧?”諾克先生說,“我想他肯定是派了人去,在那裡打理日常事務。”“很可能。”卡斯沃爾先生表示同意。“那樣的話,我很可能見過他。”諾克先生繼續說道,“戰爭一結束我就到那裡去處理自家生意,待了幾個星期。”“就算知道,我也不記得當時是誰在那裡代表我們了。”卡斯沃爾先生的視線從諾克身上移開,在全桌人身上瞟來瞟去。不知是因為暖和還是酒精的緣故,他臉上汗津津的。“我說過,我把所有事務都交給維文赫表兄了。他可能又在當地找了個人。”卡斯沃爾先生突然盯著我,“來吧,希爾德先生,乾一杯,先生。”我絕不相信卡斯沃爾先生跟諾克先生說的話。他和我很認真地乾了一杯,然後和喬治爵士熱烈地聊了起來,聊的是佃農們的忘恩負義。諾克先生看了看路易斯皮奇上校,說:“不知道您認不認識四十一軍團的軍官?”“不認識,先生。我從未到過北美,而四十一軍團一直是在那裡駐紮的。”“我明白了。”諾克先生看著上校的眼睛說,等他再開口時,稍稍提高了一點音量,“沒事。我隻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可能見過我兒子。”“他在四十一軍團嗎?”卡斯沃爾先生中斷了跟喬治爵士說到一半的話,伸手去拿自己的酒杯。“是的,先生。”諾克先生拿起一隻橘子,在手裡輕輕地捏著,“他死的時候還隻是個中尉。”“諾克中尉,”路易斯皮奇上校說,“要是我碰到四十一軍團的人的話,一定會幫你問問的。我保證,先生。”“他們不知道什麼諾克中尉,”諾克先生說,聲音突然沙啞了,“人們都叫他桑德斯。”他開始用纖巧的手指剝橘子皮,仔細地撕著橘子瓣上的每一條白絲。可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卡斯沃爾先生。“桑德斯,先生?桑德斯嗎?”卡斯沃爾先生不再假裝自己沒在聽了,“我不小心聽到了——請彆介意。可是……可是,這事難道不蹊蹺嗎?一個著名的美國公民,其兒子竟然為英王效忠,而且是在兩國開戰的時候?”這話說出來真是太沒水平了,不過我懷疑即便卡斯沃爾先生沒喝醉,也可能會這麼說。喬治爵士對著杯中物沉思,路易斯皮奇上校則用手指不停地敲著桌子。“原因很簡單。”諾克先生答道,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卡斯沃爾先生的臉,“我已故的妻子姓桑德斯。獨立戰爭的時候,她的兄長是保皇派。戰爭結束後,他們就同很多人一起搬到了加拿大北部。他和他的妻子沒孩子,於是後來就要求收養我們的孩子,條件是得跟他們的姓。”“這是常有的事,”喬治爵士說,“不這樣的話,英國有一半的家族早就死絕了。”我看了一眼卡斯沃爾先生。他靠在椅背上,手捂著臉,紅通通的臉上夾雜著一道道白色汙跡。“我兒子很喜歡當兵,”諾克先生平靜地接著說,“於是桑德斯先生就讓他參軍了。桑德斯年輕的時候也參加過四十一軍團。他還參加過馬提尼克島和聖盧西亞攻堅戰呢。”“威靈頓本人是不是也在四十一軍團服役過?”路易斯皮奇上校問道。諾克先生點頭回應這個問題,可能也是讚許上校的掌故熟練。“我覺得,至少有一兩年,我的這位大舅子對這種聯係很是引以為傲。”卡斯沃爾先生左右看看,他看上去似乎有點縮小了。我覺得他那被酒精滲透了的頭腦深處也已經明白自己好奇過頭了。難道還有更多內情?他看我時就像挨了一擊,至少是受到了驚嚇。“請原諒,先生,”他慢慢地說,“請原諒,要是我剛才的問題有失妥當的話。”諾克先生回過頭來,對著他微微頷首。“沒有,親愛的先生。”他往嘴裡丟了一顆胡桃,慢慢嚼了起來。“現在,”卡斯沃爾先生接著說下去,語速很快但是含混不清,“是去陪陪女士們的時候了。我答應過跟她們打牌的。”椅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拖動起來。卡斯沃爾先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被迫靠著椅背。我為大家拉開門,等他們全過去之後,我才穿過大廳。路易斯皮奇上校在我身邊,跟了上來。“你真是個聰明人,希爾德先生,多聽少說。”他是笑著說的,我也隻能回笑一下。“弗蘭特夫人說你在劍橋待過。”“是的,先生,可是我沒拿到學位。”“不能善終,你遺憾嗎?”“當然。”“有時候,人就是會開始做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結局會怎樣的事——或者,換句話說,行為。雖然本身沒什麼可以指責的,可是它導致的結果會很不愉快。”我盯著他那張夾在漿得筆挺的襯衫領子和雪白圍巾上的平和的臉。“對不起,我不懂您在說什麼,先生。”“我想你不介意聽一句勸吧?”他低聲說,“那天我看見你在冰上——跟兩位女士。我覺得……該怎麼形容呢……你們也太狎昵了,這會導致誤解的。女士的聲名可是很脆弱的東西。”“先生,我向您保證——”“我想我不用多說了。Verbum sap(拉丁語,聰明人一點就明白的意思。),嗯,還是Verbum sap?”路易斯皮奇上校點著頭,繞過我走進了休息室,卡斯沃爾先生在那裡張羅大家喝咖啡。很快房間裡就開始了一係列的活動。仆人們擺好了牌桌,端來了咖啡和茶;卡斯沃爾先生聲音很大地說著些閒話;女士們也都充滿活力,似乎很高興能跟大家在一起。卡斯沃爾小姐示意我過去。“謝謝你,”她低聲說,“你真是救了我們,我想也救了我爸爸吧。”“我很想爭這份功勞,卡斯沃爾小姐。可實際上我什麼也沒做。”她衝我綻放出笑容。“你太謙虛了,希爾德先生。你總是這麼謙虛。”等桌子擺好,卡斯沃爾先生拍了拍手。“我們還有時間玩兩把,對吧?十個人分兩桌,還多出兩個人。”他走到諾克先生的椅子邊,俯身對這位瘦弱的美國人說,“你會加入我們的吧,先生?”“謝謝,但不行,我從沒玩過牌。”“沒玩過?嗯……那您隨便吧,先生。我本打算讓您跟路易斯皮奇夫人搭檔的……”“你沒搞清楚,爸爸,”卡斯沃爾小姐說,“路易斯皮奇夫人跟我說她除了約翰遜夫人,從沒跟彆人搭檔過。她們之間有默契了,我想。”不一會兒,牌手們就分配好了:一桌上是卡斯沃爾小姐和喬治爵士對戰路易斯皮奇夫人和約翰遜夫人;另一桌上是路易斯皮奇上校和弗蘭特夫人對戰卡斯沃爾先生和李夫人。“真不好意思,爸爸沒問你,”卡斯沃爾小姐悄聲對我說,“願意的話你可以替我打。”“絕對不行。”就在這時,喬治爵士帶著一種霸氣把她帶回到牌桌邊了。諾克先生拿起了一本書。我也在腿上攤開一張報紙,做出有事可乾的樣子,腦子裡想的卻是該如何脫身。幾分鐘後,除了火爐中劈劈啪啪的柴火聲和瓷器的叮當聲,房間裡安靜了下來了。我思索著路易斯皮奇上校的奉勸,在想到底是哪一位女士的聲名會因為我的不當舉止遭遇風險。諾克先生不時地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手指還夾在書中,眼睛盯著爐火。房間裡光線充足,他的眼睛也因為燭光而閃著異乎尋常的光。我走上前去準備給他加點咖啡。一開始他沒聽到我說的話,轉身看著我。“請原諒,”他說,“我是思緒飄到幾千裡之外了。不,比那還遠呢。”“我再給您倒杯咖啡吧,先生?”他謝了我,把杯子遞過來,看著我慢慢把它倒滿。“真不好意思,今晚我有點憂鬱。”等我把杯子還給他時,他說道,“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他仔細地看著我,“我得說你長得有點像他,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一看到你時就發現了。”然後他不說話了,為了打破沉默,我大膽地猜測說知道他兒子是戰死的,一定是個安慰。“完全不對,希爾德先生,完全不對。”他一下一下地左右搖著頭,似乎是要把那份痛苦搖掉,“我很後悔那麼多年我們沒有往來。他完全融入了他媽媽的家庭,政治上還有各個方麵。弗蘭克是個好孩子,就是有點固執。”他聳了聳瘦弱的肩膀,外套在他身上都顯得大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對你說這些,請原諒。”“沒什麼需要原諒的,先生。”我覺得諾克先生是因為喝了酒,情緒太低落了,才失去了平時的矜持。“我是可以接受士兵戰死的,哪怕是為英王喬治效忠。”諾克先生接著說,聲音低得隻比悄悄話大一點點,“甚至隻是疾病奪去了他的生命也行。可事實不是這樣的。他們說他是喝醉了酒,臉朝下倒在金斯頓的水溝裡淹死的。”他突然抬起頭,滿眼淚水地看著我,“這實在是讓人無法接受,希爾德先生,沒法接受。全世界都認為我兒子當時喝得爛醉,酒精中毒,然後死得毫無價值。你以為這就夠慘的了吧,啊?可還有更糟的呢,更糟的。”他似乎突然間記起了什麼,打住了,“不過我真的不能再拿我兒子的事兒來煩你了。”他衝我露出一個苦笑,又把臉埋進了書裡。他的耳朵通紅。我慢慢喝完剩下的咖啡。諾克先生的悲痛無疑是真的,可是我不相信他的這番告白真的像表麵上表現的那麼無心。牌手們沉浸在無言的交流中。路易斯皮奇上校放下牌,抽了一根他贏來的籌碼簽,眼睛一直盯著牌桌對麵的搭檔——弗蘭特夫人。她抬起頭,微笑了一下以致意。我的心中一陣絕望。搭檔打牌是多麼能表現心靈相通的一種聯係啊,能創造多麼私密的氛圍啊。我的咖啡越喝越苦,沙沙的殘渣迫使我去想點彆的事情來減少痛苦。我想,諾克先生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還有什麼比父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因為酗酒無度而慘死更悲慘的呢?難道是發現兒子還卷入了某種罪行當中嗎?弗蘭克是個好孩子,就是有點固執。就像這句墓誌銘說的,桑德斯中尉至少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個品質。但這並不意味著刑事或道德上有罪。所以,到底還有什麼比親生兒子——一個好孩子——死於自我放縱的酗酒事故更悲慘的呢?怎麼說呢,這隻能證明他是死於其他的原因。看來肯定不是疾病,所以他肯定是被殺死的。可要是合法的行刑,怎麼會被報告為死於意外呢?難道說諾克先生的兒子是被非法謀殺的?換句話說,弗蘭克·桑德斯中尉是被謀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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