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魚簍子一陣尤其猛烈的搖晃之後,我拋竿入水的左側水麵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老天,”我未及細看便想著,“黑腳河可沒有這麼大的家夥吧。”我鬥膽一看,卻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圈大大的漣漪,正越漾越開。最外圈的漣漪蕩過了我的雙膝。“一定是一條河狸。”我心想。我正等著它冒出水麵,身後突然濺起了水花。“老天,”我又開口了,“我可要看看河狸怎麼在水下遊過我身旁。”我剛轉過頭去,那個東西又在我的前方濺起了水花,離得太近讓人害怕,不過也因為近在眼前,我能夠看清水下的情景。水底升起一股淤泥,像某個點被閃電擊中後冒出的黑煙。那個點上躺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那股黑煙正在慢慢上升。我正設法在自己剛才的經曆和眼前這塊石頭之間找尋關聯,前方又濺起一大朵水花,不過這一次我懶得躲到一邊了。河狸,鬼才信!看都懶得看,我就知道是弟弟。這種事情在釣魚的時候很少發生,除非他的釣友釣有所獲,而他自己一無所獲。類似情形雖然少有,但他一定無法容忍。於是,他就要弄混釣友的水域,哪怕在此釣魚的是他的哥哥。我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空中落下,因為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的水。他已經取下帽子,對我揮舞著拳頭。我知道,他一定用遍了帽帶上的蠅餌,最後才朝我扔的石頭。我一邊揮舞拳頭回敬他,一邊蹚水退到了岸邊,放在那裡的魚簍子依舊被抖得啪啪作響。在我的一生中,此前隻被扔過幾次石頭。此刻,我的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完美。他破壞我的釣位,我絲毫沒有介意,接著釣滿了魚簍子,因為在我們和父親之間,還有一大塊水域。這一片水域美極了,緊靠懸崖,有樹蔭的遮蔽。我之前的釣位多能照到陽光。天氣雖然有所轉涼,但仍足夠暖和。因此,樹蔭下的釣位比陽光照到的釣位更好,我就用班揚二號黃色石蠅釣餌,把魚簍子裝個滿滿當當完全沒有問題。我和保羅都移動了幾乎與第一個釣位長度相等的距離,隔著河水相互吼叫了起來。我知道,他很討厭大聲說話。“它們咬的是什麼餌?”“什麼餌”這幾個字隔著河水回蕩著,讓我聽得十分開心。等回聲消失後,我才大聲回答道:“黃色石蠅餌。”這幾個字不斷回響著,直至沒入嘩嘩的水流聲。他手捧帽子,不斷轉動著帽帶。我察覺到自己可能太過得意,漸漸有了愧疚之意。“我用的是班揚餌,”我大聲喊道,“你要不要試試?”“試試”兩個字的回聲還沒有消失,他就大聲喊道:“不了。”接著,河麵上不停地回蕩著“試試”和“不了”這兩個聲音。“我給你送過去。”我用雙手攏在腮邊喊道。隔著河,這樣說話很管用,頭幾個字已經反射回來,後幾個字剛說出口,在半途碰到了一起。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不過河麵上依然回蕩著“不了”。我站在樹蔭下的靜水裡逐漸注意到,四周看不見剛孵出的石蠅。我本該多想想自己所看到的現象,可我思考起了性格問題。不知何故,每當領先他人時,我就會思考性格問題,尤其是那個落後者的性格。我想到的是,當事情已經變得艱難起來時,我弟弟竟指望依靠自己來擺脫麻煩。他從不向我討要蠅餌。我的思緒回到現實和黃色的石蠅釣餌上,我把這個問題的方方麵麵想了個遍。我一開始想到的是,儘管他是我弟弟,他有時候也顯得有些固執。我順著這個思路想起,有個希臘人相信,不接受任何幫助甚至可能會讓自己付出生命的代價。我隨之突然想到,弟弟幾乎一直是個勝利者,而且往往是因為他不向任何人討要蠅餌。我由此認為,我們在某個特定日子對某種性格做出的反應,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魚兒在同一天對這種性格所做出的反應。一想到魚兒的反應,我迅速將思緒拉回到現實,並告訴自己:“我還有一個釣位沒釣過。”我既沒釣上魚來,也沒看見石蠅。河還是那條河,要不是弟弟往裡麵扔了幾塊石頭,我可能早在幾分鐘前就釣滿魚簍了。無論在我還是在魚兒看來,我那超級棒的班揚餌已經像個贗品。在我看來,它就像一塊浮墊。我把它朝著上遊方向扔出去,讓它像個死蟲子那樣順水自由漂浮。接著,我把它猛地拽進水裡,讓它看起來像被風吹落到了水裡。然後,我往回收著釣線,讓它在水麵劃著之字形,仿佛要設法振翅起飛。可它顯然還是浮墊的樣子。我把釣線收回來,試了其他幾種蠅餌。水裡找不到蒼蠅可供我用假餌去匹配,也看不到跳躍的魚兒。我的目光從帽簷底下向河對岸的弟弟投去。保羅也沒什麼收獲。我看見他釣上來一條,他便轉身走向了岸邊,因此那條魚不可能有多大。我開始感覺到不那麼完美了。接著,保羅做出的舉動,至少在他長大變得自尊自大以後從未有過的舉動。他突然掉轉方向,回到了自己之前釣過的水域。這更像我的做派。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在某個釣位拋竿的方法或者角度不對,可當弟弟在某個釣位釣魚後,他從不認為那裡還剩下什麼東西,能誘使他改變主意。我感覺十分驚訝,於是靠在一塊大石頭上打量著他。幾乎是突然之間,他開始將魚一條條拽出水麵。全是大魚,而他沒費多大工夫就把它們拖了出來。我以為他留的線太少,起鉤的速度太快,不過我也知道他在做什麼。他要趕儘殺絕,不會讓任何一條魚兒在裡麵撲騰,免得將其他魚兒嚇得退避三舍。他又釣上來一條。隻見他緊緊拉著釣線,直至魚兒高懸空中。魚兒亂跳,極力掙紮,他全身後仰,向釣竿加力,隨後把魚砸入了水中。因為體內充滿空氣,它的尾巴像一架水上飛機的推進器,推著自己在水麵快速遊動,直至水密艙整合調適才潛入了水裡。他弄跑了幾條,不過當他回到釣段的上遊時,肯定已經釣到了十來條。他從河對岸看見我正坐著,魚竿放在一邊。他繼續釣了一會兒,停下來,又朝這邊看了一眼。他用手攏著腮幫高聲叫道:“你有沒有喬治綁紮的二號黃色頸羽蠅餌?綁的是羽毛,不是馬尾毛。”水流很急,我一時沒聽清他在說什麼。我最開始聽到的是“二號”這兩個字,因為二號是大號釣鉤,然後聽到了“喬治”,因為他是我們的釣友,最後聽到的是“黃色”。一聽到這幾個字,我就在盒子裡翻找起來,其他詞語隨後才傳過來,形成了完整的句子。像我這樣帶著一個裝滿蠅餌的盒子很麻煩,因為翻上半天也找不到需要的那一個。“沒有。”我隔著河如實相告,河麵不斷回蕩著我的聲音。“我去你那邊。”他喊了一聲,隨即涉水往上遊走去。“不用。”我跟著高喊道,意思是他不用管我,不要收竿。隔著河,很難傳遞話外之意。即使能傳遞,也很容易被忽略。弟弟走到第一個釣段的下端,那兒水淺,他涉水過了河。為了弄清魚兒咬什麼餌,他一定用儘了各種蠅餌。他走到?99lib.我身邊時,我已經把他可能試過的大部分都找了出來。從他去上水拋竿開始,他的魚竿就很傾斜,釣線也很鬆弛,那麼他一定在用濕餌下鉤,並使其沉入了水中。實際上,他的釣線鬆弛得厲害,蠅餌下沉有十幾厘米。那麼,我剛才仍用了上一個釣位用過的蠅餌,也就是能浮在水麵的軟木軀體蠅餌在這片水域下鉤時,簡直是“用老辦法解決新問題”。當然,我根據“二號”鉤可知,那是隻大號蟲餌,可“黃色”的蠅餌太多。他走到我身邊時,我說了自己最大的疑問:“它們咬的是水生昆蟲的幼蟲或蛹,還是淹死的蒼蠅?”他拍拍我的背,拿起一隻喬治二號黃色頸羽蠅餌回答道:“它們吃的是淹死的黃色石蠅。”我問道:“你怎麼想到的?”他像做記者那樣想了想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開始回答我的問題,說錯話時便搖搖頭,接著再從頭開始。“至於思考嘛,”他說,“就是看見可見之物,而這可見之物能讓你看見未見之物,就是這未見之物讓你看見了不可見之物。”我打斷弟弟的話:“給我一支煙,你把剛才的意思具體解釋一下。”“是這樣的,”他說道,“這個釣位引起我注意的第一點是,我的哥哥沒釣到任何東西。對一個釣手來說,還有什麼比他的釣友一無所獲更引人注目呢?”“我由此發現,自己竟然沒在這片水域看見石蠅飛舞。”接著,他問我:“究竟有什麼東西比陽光和陰影更明顯?當我真正注意到石蠅並不在這片水域孵化,我才發現,孵化石蠅的上遊水域大多能曬到太陽,而這個釣位處在陰影裡。”我急於一試,可香煙吸得嘴巴發乾,於是我把它扔到了水裡。“這樣,我就明白了,”他說道,“這個釣位如果有飛蠅,那得是來自能照到陽光的上水釣位,因為那裡才有足夠熱量把它們孵化出來。”“那麼,我應該可以在水裡發現它們的死屍。正因為水裡看不到死屍,我知道它們至少沉在離水麵十五六厘米以下,也就是我看不見它們的深度。於是,我在那裡下了鉤。”他靠著一塊大石頭,用雙手枕在腦後。“蹚過去,試試喬治的二號蠅餌。”他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他遞給我的蠅餌。魚兒沒有立刻咬鉤,我也沒有這樣奢望過。我位於緩流側,是石蠅孵化的上水釣位,我肯定找對了位置,但淹死的石蠅被激流衝到了這個釣位的另一邊。不過,拋了七八次竿後,水麵終於出現了一個小圈。小圈通常意味著小魚就要浮出水麵,不過也可能是一條正在水下轉圈的大魚。水下如果是大魚,那麼你看到的與其說像魚,不如說像時隱時現的彩虹。保羅甚至等不及看我把它拉出水麵,就蹚水過來跟我說著什麼。他一個勁兒地說著,仿佛我有時間,既能聽他說話,還能把一條大魚拉出水麵。他說:“我蹚水回去,去剩下的水域釣魚。”我不時說著“好的”。魚蹦出水麵時,我顧不上說話。魚溜過長長的距離後,我才說道:“你再說一遍吧。”終於,我們弄懂了對方的意思。他要蹚過去,到這個釣位的另一邊下鉤。我倆都應該適當加快速度,因為父親可能在等我們了。保羅把煙頭扔到水裡就走了,並不看我能不能把魚拉上來。我不但站錯了位置,下鉤的河段全是淹死的石蠅,而且,保羅的卷拋技術嫻熟,站在另一側就幾乎釣光了我這一側的魚。不過,我又釣到了兩條。這兩條一開始也轉著小圈,像是在表層覓食的小魚,水下卻是兩條大虹鱒時斷時續地劃著大圓圈。釣上這兩條後,我收竿了。一共釣了十條,最後三條是我釣過的最棒的魚。它們既算不上個頭最大,也不是最為耐看。但我釣上來的這三條魚,是因為弟弟蹚水過河,給了我能把它們釣上來的蠅餌,還因為它們是我跟弟弟一起釣魚的最後收獲。我清洗乾淨這三條魚,用草和野薄荷把它們隔開來。我提起重重的魚簍子,一邊調整好肩帶,不讓它有勒壓感,一邊思忖著:“我今天就釣到這裡了。我要去河岸上,陪父親聊聊天。”隨即,我又告訴自己:“他要是不想聊天,我就陪他坐一會兒也行。”我看見前方有陽光。從樹蔭下看過去,處於溝底的河流和我,仿佛就要在光線的照射下升到地麵上來。我隻能看見陽光,彆的東西一概看不清,但我知道,岸上的某個地方一定坐著父親。我之所以知道,部分原因是我和他有很多共同點,甚至會在同一時間收竿歇手。所以儘管我看不清前麵是什麼景象,但我確信,他正坐在陽光下希臘文版《新約全書》。我憑的是本能和經驗。老年的他,時常陷入完全寧靜的狀態。就連我們一起獵鴨時,喧鬨的清晨射擊結束後,他也會坐在埋伏點,披著舊軍毯,一手捧著希臘文版《新約全書》,一手握著獵槍。迷途的野鴨正巧經過,他會放下書本,舉起獵槍。射擊完畢,他又拾起了書本,不時中斷,感謝替他叼回野鴨的獵狗。陰涼的河段發出的聲音,不同於陽光照耀的河段。緊靠懸崖的河段幽深厚重,不時可見水流回旋,仿佛在不斷訴說,確保充分自知。然而,河水往前流至陽光明媚的天地裡,宛如一個話匣子,儘其所能顯示著禮儀。它一會兒向左岸作個揖,一會兒向右岸抱個拳,誰都沒被晾著。此刻,我已經能看見陽光下的景物,找到了父親所在的地方。他坐的地方高出河麵很遠。他沒戴帽子。陽光照耀下,他那褪色的紅頭發又泛起了光澤,再一次顯得優雅十足。他正在,不過看得出來,他的並不連貫,因為他不時抬起頭來。看見我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合上書本。我爬上河岸問道:“你釣到幾條?”他回答道:“正如我所願。”我問道:“究竟有幾條呢?”他回答道:“四五條吧。”我又問:“它們怎麼樣?”他回答說:“美極了。”就我熟識的人而言,可能隻有他會自然而然地用到“美”這個詞。我認為,自己從小圍著他打轉,也學到了這個習慣。“你釣到幾條?”他問道。“我也釣了個心滿意足。”我回答道。他倒沒有問我具體的數字,不過同樣問我:“它們如何?”“美極了。”我一邊回答,一邊挨著他坐了下來。“你在讀什麼?”我問道。“讀書。”他回答道。那本書放在另一側的地上,我懶得伸頭從他的膝蓋上看過去。他又說道:“是本好書。”他接著說:“我正在看的這部分說,太初有道,說得很對。我原來以為水是第一位的,可你仔細一聽就會發現,道在水下。”“那是因為你首先是個牧師,第二才是釣手,”我回答道,“你要是問保羅,他會告訴你,道出於水。”“不,”父親說道,“你沒仔細聽。是水在道之上。保羅也會這麼認為。呃,保羅呢?”我告訴他,保羅又回到了第一個釣位。“不過,他答應我很快就回來,”我向他保證道。“他釣滿額度才會過來。”他說道。“他快回來了。”我再次向他打著保票,部分原因是,他已經出現在了河底的樹蔭裡。父親又看起了書,我凝神細聽著,試圖證實剛說過的話。保羅釣得很快,這裡釣一條那裡釣一條,分秒必爭地把它們弄上了岸。他從我們的對岸經過時,兩隻手各伸了一根手指頭,父親於是說道:“他還有兩條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