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盜夢偵探 筒井康隆 1937 字 27天前

能勢龍夫從宴會的會場中逃出來,進到洗手間裡。他用冷水洗了把臉,情緒終於緩和了一些,但是鏡中的自己臉色依然蒼白。本來隻是個汽車零件廠的廠長就職宴,社長也隻打算露個臉就走,順便帶了身居營業部部長要職的資延一起出席,可沒想到宴會竟然在市中心最高檔的酒店裡舉行,會上還來了很多同行,到處都有人要和社長攀談,搞得能勢和資延想走也走不了。許多人都是很久沒見了的,包括能勢和資延在內,都要和這些人逐一打過招呼才能脫身。正在這個時候,能勢開始感到不安了。或者應該說,正因為是這樣的時候才會不安的吧。在這個集中了業界同行的場所,若是自己發作起來,那可如何是好?能勢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背脊不禁一陣發涼,身上也冒出了冷汗。繼續留在這裡的話,肯定會發作的吧——能勢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於是從會場逃了出來。自從接受了帕布莉卡的夢境分析以來,能勢一次都還沒有發作過。但是僅僅那麼一次分析顯然不可能治好焦慮症。比如說像今晚這樣的情況,隻要到了特定的時間和場所,就會又生出一種擔心發作的焦慮,這一點和以前沒有不同。另外,帕布莉卡開給自己的抗焦慮藥也已經吃完了。能勢決定不回會場了。他來到外麵的接待處,向一個經常來開發室的職員表達了告辭的意思,領了裝著紀念品的紙袋,坐到能看見會場出口的黑色真皮沙發上,等著社長和資延出來。在空氣流通的大廳裡休息了一會兒,能勢的情緒終於有些好轉。社長出來了。看來是終於被解放了。“資延還沒好?”“剛剛被青山精密儀器的社長逮住了,說是要跟他解釋個什麼事情。”社長在能勢對麵的扶手椅上坐下來。他是第二代的社長,大約比能勢年長十五歲,不過氣色很好,看起來很年輕。“對了,那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帝產的那個常務董事?”“瀨川?”“對對,就是他,瀨川,”社長笑了起來,“他也來了。”“是啊,他來了。”社長似乎知道瀨川是反對無公害汽車的激進分子。正說著的時候,瀨川和資延一並從會場出來了。資延領了紀念品,瀨川沒拿。能勢聽人說過,但凡瀨川出席宴會,必定會留到最後才走。資延看到了能勢和社長,樣子顯得有些慌亂。社長背對著會場出口,沒看到資延的模樣。瀨川沒有發現能勢對麵是社長,他衝著能勢走過來,看樣子想要挖苦他幾句。瀨川是個胖子,脖子又粗又短。“哎喲,這不是能勢大人嘛。最近沒怎麼去老地方嘛,是枝小姐可是寂寞得很哦。”是枝是通產省的公務員。社長轉過頭,瀨川嚇了一跳。“啊,社長,您這是要回去了嗎?那個什麼,唔,啊,哈哈哈。”瀨川慌慌張張去了洗手間,社長望著他的背影,又一次微笑起來。“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資延的禿頭上滲出一層汗珠。他往扶手椅上一坐,向著能勢說,“能勢,你跟剛才那個瀨川好像很熟嘛。”明明是你和他一直說到現在,能勢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顯然資延是在擔心自己同競爭公司的重要人物一路交談走出會場的場景被社長看在眼裡了。這人就是個淨會在意些無聊事情的家夥。社長也苦笑起來。三個人商量著去酒店裡的酒吧喝上一杯再回去,於是便一起走向位於地下一層的會員製酒吧。資延是那邊的會員。酒吧裡沒有彆的客人,三個人在酒吧最靠裡的位子上坐下,說了一會兒閒話,然後話題轉到無公害汽車的銷售上。雖說反對,但資延對於無公害汽車的銷售也傾注了不少精力。忽然間資延開始指責起難波來了。白天的時候他剛剛被難波的固執己見搞得哭笑不得。資延一邊抱怨難波的幼稚,一邊拐彎抹角地暗示了能勢放任難波不管。能勢任由資延抱怨,連半句辯解都沒有。他心裡明白,隻要自己開口說話,肯定會掉進資延的圈套。然而能勢最擅長的恰恰就是應付這樣的局麵。出乎對手意料的反擊早就準備好了。資延抱怨的時候,社長也並沒有袒護難波,而且時不時還會附和兩句。顯然資延也是看準了社長對待難波的態度才作如此發難。白天的時候能勢自己也剛剛同難波吵過一架。早些時候能勢剛剛被迫做了一些較小的讓步,以換取更重要的利益。難波雖然知道整個事情的原委,但就是不能認同能勢的做法,在他看來,好像是能勢與他人串通好了要找他的麻煩似的。結果兩個人的爭論最終演變成一場為吵架而吵架的鬨劇。能勢實在受夠了難波。他也在反省自己對難波是不是真的太過縱容,結果這家夥好像總是要不斷試探自己的忍耐底線一樣。不過能勢也並不打算在背後指責自己的部下。他一向認為這樣的上司隻能算是缺乏教養。上司本來就掌握了下屬的生殺大權,又何必要在背後說自己部下的壞話?“社長,開發室主任的人選,您看欣市這個人怎麼樣?”能勢故意挑了個資延得意洋洋的時候拋出了這句話。欣市是社長的外甥,出身於公立大學的工學院,已經在總務部工作了很長時間。社長的神色明顯變得愉快起來。他的外甥已經垂涎開發室主任的職位很久了,但是難波的存在事實上斷絕了這件事的可能性。“哦,對啊對啊,不是有欣市嘛。”資延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大聲說道。之前他似乎是被能勢的話弄得有點摸不清方向。資延瞥了一眼能勢,眼神裡隱約帶著幾分怨恨,仿佛是說“被你小子討了個便宜”。接著他又意識到自己話裡的漏洞,趕忙解釋說,“哎呀哎呀,其實我也一直想著欣市這個人選哪。”實際上他做夢都想不到能勢會同意,當然也根本沒考慮過社長外甥的事。“唉,難波的功勞也不小啊。”社長故作姿態地說了一句。看起來他是認為,既然兩個高層意見一致,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這兩個人去考慮就行了。他似乎很滿意。“唔,那也是早晚的事兒,是吧。”資延意味深長地向能勢點點頭。回家的路上,能勢坐在公司租的車裡,頭腦裡想著難波的事。那家夥的技術能力確實很強,但到底勝任不了管理的職位。這一點他自己是不是也有所意識呢?恐怕沒有。照他的自我感覺來看,說不定以為自己連社長都能當吧。與那天在帕布莉卡那裡分析夢境而得出的結論不同,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想法完全相反,根本沒有考慮要去保護難波。因為覺得調離難波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爭取了主動,同時也使難波的事再也無可挽回。而且能勢還覺得這樣的結果純屬難波咎由自取,心中沒有半點罪惡感。話說回來,更冷血的事情能勢也不知道做過多少回了。難波是個自負的人,就算調離了開發室,也不用擔心他會一蹶不振。能勢把難波的事情放到一邊,轉而思考資延的問題。那家夥肯定覺得自己搶了他的功勞,提前一步提出讓社長的外甥去做開發室主任。那他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嗎?能勢記起資延最後投向自己的那道意味深長的目光。那家夥恐怕已經有了什麼打算吧。啊,不好,怎麼突然有點心慌?因為難波的事?不對,剛剛已經確定自己對他沒有任何內疚了。能勢對於這一刻突如其來的發作很愕然。雖然是在想資延的事,但自己從來都沒有把這人放在眼裡,不可能因為他而產生什麼不安。平時和他說話的時候從來也沒有半點焦慮,可這一回的發病又是為什麼……出汗,心動過速。能勢拚命保持冷靜,告訴自己這隻是焦慮症,完全可以治愈,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在無法抗拒的死亡恐懼麵前,一切大道理都無濟於事。自己的心臟沒問題嗎?會不會突發腦溢血?自己還能不能活著下車?一陣陣強烈的恐懼向能勢襲來,讓他渾身都是冷汗。汽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車窗外本都是些司空見慣的景色。然而一旦想到這有可能是自己對人世的最後一眼,就連高樓的燈火都成了一種元可替代的眷戀,同時也讓人有一股撒嬌似的氣憤:自己死了以後,它們還是會繼續心安理得地亮下去吧。能勢在毫無道理的死亡感中驚惶失措,喘不過氣。這裡距離帕布莉卡的住處還有一段距離。離自己家倒還挺近。“我……現在……非常……不舒服。”能勢拚儘全力才保持聲音的平靜,“到了以後……你……幫我……把家裡人……叫出來。”司機發現了能勢的異樣,也緊張起來。“我知道了。”“這事……彆對……任何人說。”能勢又擠出幾個詞,他感覺不停說話能讓自己的焦慮稍稍有些舒解,“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是,我明白。”能勢家的房子被高級公寓包圍在裡麵。市中心的這個地段十年前就已經是高級住宅區了。雖然能勢的家也就是一幢不足一百平米的房子,但在當今也依然昭示著他非同一般的社會地位。司機下了車,通過門禁係統向能勢的家人報告了能勢的情況,臉色煞白的妻子以登和兒子寅夫立刻奔了出來。“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司機和寅夫兩個人架著能勢,把他扶到玄關裡麵的客廳。一路上妻子不斷追問,但能勢無法開口說話,他的全部力氣都用在了維持呼吸上。“你說不出話了是嗎?喘不了氣了是嗎?不行是嗎?”妻子問。能勢躺到沙發上。寅夫替他解開領帶。“我叫黑伊醫生過來。”黑伊醫生夫妻兩個都嫉妒能勢家的富有,而且這醫生自己又是個大嘴巴,讓他過來事情就麻煩了。妻子這麼說的時候,能勢竭儘全力擠出幾個字。“彆……叫……”“啊,可是……”“不……是……病。是……精神……的……問題。”“什麼?你得精神病了?!”妻子本來在蜷著身子幫能勢擦汗,聽到這話不禁退了一步,“你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們?”寅夫剛剛請司機再多等一會兒,這時候聽到能勢的話不禁問:“爸,那該怎麼辦?”能勢費力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緊急聯絡卡片。上麵寫的是帕布莉卡的電話。“啊,連這種東西都準備好了。”妻子的眼中噙著淚水。寅夫去房間的一角打電話。他把過來的路線告訴了電話那頭之後回來說,“一個女人接的電話,說馬上讓她過來。”是說“讓她過來”?能勢一邊劇烈喘息一邊想。接電話的不是帕布莉卡?那頭不是帕布莉卡的房間?這時候司機已經走了出去。能勢又叫道,“給司……機……司機……”“嗯?司機已經走了啊。車子是公司租的,費用不都是公司付的嗎?”“不……是要……封口。”“是要給錢?啊,我知道了。”寅夫追著司機出了門。帕布莉卡坐出租車趕到能勢家,是在一個小時之後。那時候能勢的發作已經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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