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看發型和裝束,帕布莉卡不過是個有點古怪的小姑娘,但是隨著對話的進展,她的才智透過目光與措辭逐漸顯示出來。“唔……我再喝一杯沒關係吧?”對於能勢龍夫的問題,帕布莉卡先是隨口應了一聲“當然,請便”,隨後突然顯示出治療師的神情及職業意識。“啊,不過,第幾杯了?啊,第二杯。接下來是第二杯,對吧?那沒關係,請吧。”這點小小的慌亂很有趣,能勢更加放鬆了。“哎呀,接下來還要接受治療,還是控製一下吧。應該儘力不喝才對吧?”帕布莉卡的臉上顯出成熟的微笑。她注視著能勢說,“能勢先生真是位紳士啊,那我也就到這杯為止了。味道太好了,本來還想多喝一點的。”“改日再請你喝就是了。”能勢說完這句話,壓低了聲音,“對了,在哪裡治療?島寅太郎什麼都沒跟我說。”帕布莉卡又環視了酒吧一圈。雖然酒吧裡依然沒有彆的客人,小過這裡的氛圍實在不方便說些心理治療師的專業詞彙吧。她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威士忌,低聲向能勢說,“走吧。”兩個人站起身。音樂又回到了“P.S.I love you”。能勢去吧台付賬,帕布莉卡走向門外。“能勢先生,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陣內有些擔心地問,大概是聽到了剛才對話的隻言片語吧。能勢微微有些吃驚,“怎麼問這個?”“剛才那位小姐,是護士吧?”陣內回答。能勢從店裡來到大街上,帕布莉卡已經坐在出租車裡等他了。到了這個時間,市中心很多出租車都是空車。帕布莉卡已經向司機說明了目的地,於是他們的車向赤阪方向駛去。道路兩邊高樓鱗次櫛比,上層多是高級公寓,基本上都被相當有錢的富人買下作為投資,要麼就是被用作大企業高級管理層的公司住宅。“去我的公寓掃描你的夢吧。設備都在。”帕布莉卡說。她的氣息甘甜芬芳,儘顯成熟女性的特質。能勢不禁吃了一驚,又一次開始懷疑她的真實年紀。“我的治療會拖很久嗎?”他問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海德格爾說過,焦慮乃是人類本當呈現的理想狀態,焦慮中的人才更完美。如果您能馴服焦慮,與焦慮共生,或者說學會一些利用焦慮的方法,也就不再需要治療了。到了那時候,您產生焦慮的根本原因也會同時揭曉的。”“我可沒辦法像你說得那麼悠閒自得。”“這我理解。您既有社會生活,也有家庭生活啊。但是不放鬆可不行。不要著急。一般來說,肯定能治好的,隻要抓住機會就行。不管怎麼說,您現在已經在穀底了,基本上不會進一步惡化到精神病的狀態。”能勢鬆了一口氣。聽起來應該不會精神分裂了。出租車停在信濃町一座十幾層高的高級公寓前。島寅太郎和精神醫學研究所的高級職員應該都住在這裡。財團擁有其中幾層樓麵的所有權。看來這位帕布莉卡也是精神醫學研究所的高級職員了,因為這幢樓的價格怎麼看也不是個人能夠承受得起的。不過能勢並沒有追問帕布莉卡的身份,隻是隨著她穿過公寓寬敞的大廳,向電梯走去。島寅太郎嚴禁他打聽身份,詢問姓名也是禁止的。不過能勢很快就知道了帕布莉卡的姓。她的住處是在十六層東側的儘頭,門前掛著的金屬牌上以細哥特字體銘刻著“604/千葉”幾個字。這是一個相當寬敞的住所,看起來像是專供重要人物居住的。客廳裡全是奢華的家具和日用品,八扇落地玻璃門外則是陽台,站在那邊可以將延伸至新宿方向的夜景儘收眼底。“看來你是VIP啊。”連能勢也禁不住感歎起來,不過帕布莉卡並沒有理會。不過除去臥室廚房之類的地方不算,她真正用到的房間好像隻有最裡麵一間。帕布莉卡把能勢引進這間像是診療室的昏暗房間,裡麵除了供心者用的病床之外,還有像是帕布莉卡用的床鋪和衣櫥。患者的簡易病床旁邊,貼著牆壁擺放著許多PT儀,幾台顯示器發出淡淡的光芒。房間沒有窗戶。“您沒有幽閉恐懼症吧?”“沒有。不過有點恐高。”“記下了。您現在能睡著嗎?”“我一直都是過勞狀態,放在平時隨便在哪兒都能睡著,”房間裡不可思議的狀況與氛圍讓能勢龍夫有點不知如何應對,“不過現在有你這樣一位可愛的小姐在旁邊看著,能不能睡著就難說了。”“就算我說請您放鬆點,也沒什麼用的吧。好吧,不管怎樣,先躺下吧。”能勢脫下上衣,遞給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帕布莉卡。她接過衣服,拿衣架掛起來,放進衣櫥裡。接下來的領帶和襯衫也由帕布莉卡件件收拾起來,動作如專業護士一般嫻熟,態度也是全然的工作性質。這也讓能勢放了心,毫無抗拒感地脫了褲子。“您很注重儀表呀,衣服都是最高檔的。”能勢身上隻剩下貼身衣物,橫躺到床上。帕布莉卡終於將工作表情換成了笑容。“能勢先生,您平時也是這樣睡覺的嗎?”“我不喜歡穿睡衣,好出汗,”能勢回答說,“差不多都是近乎裸睡。”“如果那樣更容易睡著,不妨把汗衫襯褲也脫了。隻穿內褲也沒關係。”“不不,不用了,”能勢一邊笑一邊將腳探進床沿冰冷的被褥底下。房間裡很涼,枕頭很硬,還帶著一股上過漿的氣味。借著顯示器的光亮,能勢看見帕布莉卡走來走去,像是在做什麼準備工作。他隱約生出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耳朵裡傳來低低的音樂聲,好像是某個電台裡放的,是拉莫的“天使的午睡”。帕布莉卡讓能勢戴上一隻頭罩,外形好像女性洗澡時用的浴帽。透明的頭罩表麵印著猶如地鐵線路圖一樣的電路,後腦的位置上連著電線。能勢看到並非他想象的堅固的頭盔,鬆了一口氣。“這就是戈耳工?”(戈耳工(Gon)希臘神話中的蛇發三女妖,此處用作采集器的代號。——譯者)“您知道得不少呀。不過如今已經不用滿腦的電線了,隻要一根就夠了。再過一陣,大概連頭罩都不用了。”“這是傳感器?”“除了高靈敏度腦波傳感器之外,也帶有與主機通訊的接口。以前單是為了采集大腦皮層的腦電波,就要把采集器插進顱骨,而現在隻要戴上這個就行了。”“這樣的東西還沒有上市銷售吧?”“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尚處在開發階段的機器,所以房間裡才會這麼亂。”是誰開發的呢?如果不是帕布莉卡自己的話,必定就是另外的什麼人把這些機器裝到房間裡來的。既然這些都是開發中的PT儀,那麼前來安裝的應該就是傳聞中的那位據說是諾貝爾獎候選人的科學家了吧。那樣的人物怎麼會到這種私人住所來裝機器?能勢心中生出一股不安。他以一種略帶諷刺的語氣說,“原來是最先進的技術啊。”“是哦。”帕布莉卡的語氣中帶著一股“那還用說”的意思。能勢終於放了心,將後腦沉進枕頭裡。“戈耳工既然是這樣的東西,我大概也能睡著了吧。”“是啊,剛剛喝了一點酒,接下來就請儘力睡著吧。如果可能的話,不用催眠術和安眠藥才好。”帕布莉卡坐到能勢旁邊的椅子上,溫和地對他說,“您會經常做夢嗎?”“儘是古怪的夢哦。”“多做夢好,多做夢的人頭腦會很聰明。有趣的人做的都是有趣的夢,無聊的人隻會做些無聊的夢。不知道能勢先生會做些什麼樣的夢,很期待呀。”“聽說你能在彆人的夢裡登場?”“今晚是第一次,暫時還不會那麼做。我還沒有熟悉您的夢境,而且能勢先生也是剛剛結識我不久,突然出現在您的夢裡,夢中的您也會感到奇怪的。”“聽起來像是很有趣的治療啊。”“您是小病,所以才說得出這種話。有些人可是相當討厭夢偵探的。好了,我還是不留在這裡比較好,您一個人更容易入睡吧。”“嗯,不過倒也想多和你說些話。”帕布莉卡的年紀差不多相當於能勢的女兒,這卻讓能勢反過來有點想和她撒嬌的意思。帕布莉卡笑著站了起來。“這可不行。您非得睡著不可。而且我也有點餓了,我要去廚房弄點吃的。”她走出了房間。她是為了讓自己睡著,才故意這麼說的吧,能勢想。果然是一位優秀的治療師啊。單靠交談就能讓自己內心平靜下來,一顰一笑都透著一股親近,就連初次見麵的人都不禁生出骨肉至親般的感覺。而且她說的話雖然都帶著孩子氣,但卻與她這個年紀常見的女性不同,絕對不會用那些讓人不快的措辭。另外,她雖然年輕美貌,但舉止之中卻又帶有一種仿佛能夠抑製男性興奮的母性,能夠將對象包裹在濃濃的安全感之中。能勢心滿意足地長籲了一口氣。在這裡,焦慮症應該不會發作吧。能勢每個月總有幾天會弄到淩晨四五點鐘回家。一心忙著教育兒子的妻子一次也沒追問過他回來太晚的事。能勢知道自己就算早上七點到家她大概也不會擔心。因為她比能勢自己還清楚,依他的性格,根本不會有外遇。“您是小病”。能勢想起帕布莉卡的話。在治療師看來,這大概確實隻是個小病吧。但對能勢而言,並不是聽人說上幾句“這種症狀不會對於您的社會生活造成什麼影響”便可以安心了的。現在正是關鍵時期,無論如何不能讓敵人知道自己得病的事。在消息傳出去之前,病必須治好。從前能勢隻要一想到公司內外的對手就會睡不著,不過如今他已經身經百戰,幾乎可以說是帶著一種享受的情緒製定作戰計劃。而且很多時候適度的大腦疲勞反倒更容易讓他入睡。啊,快睡著了。意識之間出現了裂縫,仿佛即將化作斷片一般。一些無意義的東西開始從裂縫中閃現,慢慢地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