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盜夢偵探 筒井康隆 2004 字 27天前

體重在一百公斤以上的時田浩作走進理事室。理事室裡頓時變得悶熱難當。這是財團法人精神醫學研究所的理事室。常在此的理事隻有時田浩作和千葉敦子兩個人。室內放著五張桌子,他們兩個人的桌子並排靠在裡麵的窗戶旁邊。理事室與職員室相通,隔在中間的玻璃門平時總是大開著,使得理事室看起來就像是職員室的一部分一樣。從所裡的小賣部買來的三明治和咖啡都被千葉敦子打開了,卻扔在桌上沒動。每天吃的都是這些東西,弄得她一點食欲也沒有。所裡雖然也有住院患者和職員共用的食堂,但是裡麵的飯菜簡直難吃到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沒有食欲就不會發胖,敦子那份足以讓電視台天天纏著要請她演出的美麗也就不會受到損害,雖說這也算是一種幸運,不過,實際上除了為人治療的時候以外,無論是對自己的美麗還是對電視台,敦子全都毫無興趣。“說是精神分裂症具有傳染性,職員們都很恐慌。”時田把自己巨大的軀體卸到敦子旁邊的座位上說。有一個職員被傳染了關係妄想症(關係妄想(Delusion of reference),又稱牽連觀念或援引觀念(Idea of reference)。患者把環境中實際上與自己不相關的一些現象認作為與自身有關。——譯者)。“因為怕被傳染,不管是掃描儀還是反射器(Reflector,反射器,作者虛構的精神分析儀器。下文的采集器collector也是精神分析儀器。——譯者),大家都是能不摸儘量不摸了。”“難辦啊……”敦子也有過好幾次同樣的經曆,而且向來精神病醫生多多少少都害怕自己會染上分裂症。更有喜歡信口開河的醫生,說是分裂症也可能會像皰疹一樣通過黏膜傳染。自從能夠掃描患者精神內部的掃描儀和反射器等精神治療儀器投入使用以來,這種恐懼愈發帶上了現實的氣息。“越不想與患者同一化、越喜歡‘推諉’的職員,反而越是容易被傳染。其實這種經曆倒是有助於我們這些治療學家進行自我治療的嘛。”所謂“推諉”,是說治療者無法與患者進行人性的交流時,就責怪對方有精神病。直到二十年前,這還是精神分裂症的診斷基礎。“唉,又是牛蒡和烤雞啊。”一打開母親——時田和他母親兩個人住在職員公寓裡——做的便當盒蓋,時田便撅起了厚厚的嘴唇,一臉不滿地說,“一點都不想吃啊。”看到時田大飯盒裡的飯菜,敦子的食欲被勾了上來。那一定是海苔便當吧。飯盒最下麵鋪著一層薄薄的米飯,上麵是一張浸透了醬油的海苔,然後又是一層薄薄的米飯,再來一張海苔……如此反複幾次做成的海苔便當,不禁讓人懷念起過去。這飯盒中的飯菜甚至勾起了敦子對家鄉的眷戀、對母親的思念。她本來飯量也不小,這時候更是感到自己餓得不行了。“那我幫你吃了吧。”敦子斷然說道,之前手已經伸了出來。時田的竹編大飯盒被她橫插過來的雙手死死抓住。時田的反應也極快,一把按在敦子的手上,連帶著壓住了飯盒。“不勞您費心了。”“你都說了不想吃嘛。”敦子對自己手指上的力量很有自信,她想把飯盒硬搶過去。除了這份便當之外,研究所裡更沒有任何彆的食物能夠滿足時田的食欲了。他也在奮力奪取。“說了不用了。”“哎呀,”所長島寅太郎皺著眉頭站在兩人麵前,“二位諾貝爾醫學生理學獎的第一候選人,在這裡搶飯盒啊?”他苦著臉說。島寅太郎有個怪癖,喜歡從所長室的桌子後麵晃出來,在職員室裡到處亂走,不分對象地隨便找人搭話。有時候他從背後突然冒出一聲,真能把職員嚇得跳起來,心臟更是吃不消,所以在這一點上他的評價很不好。雖然被所長那張著實讓人討厭的損嘴如此挖苦,兩個人還是都不肯放手,繼續著無言的較量。島所長麵帶憂色地看了他們半晌,隨後換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能是忽然想起但凡天才必有天真之處,輕輕點了幾下頭。“千葉理事,等一下請到所長室來一下。”島所長自言自語般地說竹,將手背在身後,轉過身,像往常一樣在職員室裡溜達起來。“不過,身為治療者,竟然具有同患者類似的妄想觀念,這也不太好吧。”時田浩作一邊說,一邊無奈地把一半便當分在盒蓋上,“津村把患者的先驗式的自立嘗試,誤解為了經驗式的自立嘗試。患者的家屬經常會產生同患者類似的妄想觀念,津村好像也是那樣。”這就更危險了,因為在患者看來,那就是一種假象,就像患者總覺得自己家人理解自己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一樣。敦子感到必須要對津村這個員工仔細分析一下。敦子隻是為了吃飯才回理事室,她的研究室就在診療室旁邊,裡麵放著PT儀(PT是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的縮寫。PT儀是作者虛構的心理治療儀,包括反射器和采集器兩個部分。——譯者)。而且除了常駐的助手之外,助理研究員也經常進進出出,弄得整天好像打仗一樣亂哄哄的。時田浩作的研究室肯定也是一樣的狀況。回研究室的路上,敦子看見走廊上綜合診療室的門打開著,裡麵有四五個職員,正圍著剛剛時田提到的那個津村,嘰裡呱啦不知道在吵什麼。時田說的“恐慌”,大概就是這個場麵吧。看他們的樣子,確實隻能說是恐慌。津村伸著右臂,好像納粹式敬禮一樣,圍著他的職員當中也有人伸著手臂。敦子覺得怎麼也沒道理發展成這樣的混亂局麵,難道是有人在背後操縱?研究室裡,敦子的助手柿本信枝頭上戴著鋼盔型的采集器,兩眼盯著顯示器上的畫麵,正在觀察隔壁診療室裡沉睡的患者夢境。但是她的眼神有些空洞,連敦子進來都沒發現。敦子趕忙中止畫麵,點了好幾下返回按鈕,畫麵開始回溯患者的夢境。要是猛然關掉的話,柿本信枝會有滯留在患者潛意識中的危險。“哎呀,”柿本信枝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摘下采集器。她這時候才注意到敦子,趕忙站起身。“您回來了。”“剛才很危險,你知道嗎?”“對不起,”柿本信枝好像還沒意識到自己陷進了患者的夢境裡,“我隻是想客觀地觀察一下……”“但你是被反侵入了。長時間戴著采集器檢索患者夢境很危險,我跟你說過的吧?”“是……”信枝應了一聲,微微抬眼望向敦子,似乎有些不服。敦子笑了起來。“你是在學我吧。也想進入半睡眠狀態?”柿本信枝不情不願地回到旁邊自己的座位上,眼睛盯住反射器的顯示器,不再去看敦子,有點傷心地說:“教授能做到的事,為什麼我就做不到?鍛煉得還不夠?”根本原因在於柿本信枝缺乏足夠的精神力。而且並不是有了精神力就可以的。有人即使具備足以成為臨床醫師的精神力,也還是不適合與患者共同經曆夢境,更不用說將感情注人患者的潛意識,那樣的話就會被困在患者的潛意識裡,返回不了現實。“也許吧。不管怎麼說,還是小心點好。你聽說了吧,津村隻是看了反射器,就受到了患者的影響,產生了關係妄想。”“嗯。”隔壁房間裡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男性患者,他的夢境是一處鬨市,看上去像是幾十年前的市中心。然而事實卻是如何?在患者的夢中看到的那處鬨市,猥瑣、混亂,已然荒廢。要是使用采集器對患者進行移情(移情是精神分析的術語之一,是指在精神分析過程中,患者對分析者產生的一種強烈的情感。這是患者將自己過去對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過多投射到分析者身上的過程。——譯者),那處鬨市必定會變成一個舒適而愜意的地方吧,而且說不定還會同他那些青春時代的情欲萌動聯結在一起。或許,那副景象還代表了患者追溯過去的努力,說明他在試圖找回從前那個與社會保持著密切關係的自己,也說明他在努力尋找自己與世界的關聯。敦子正要讓柿本信枝去叫津村過來,小山內守雄來到了研究室。小山內守雄是個年輕的醫務人員,博士頭銜,相貌俊美,又是單身,經常成為所裡女職員聊天時候的話題。但是他拋開本職研究,一門心思鑽營政治,因此所裡對他的評價並不好。柿本信枝好像也不喜歡這個小山內。“千葉教授。津村的事情,雖然說是他自己的問題,其實原因還是在反射器上吧?”“那是當然。要不是動了反射器,津村也不至於搞成那樣。”“嗬嗬,這就是說,有的臨床醫生即使用了反射器,也不會受到患者關係妄想的影響吧。”小山內臉帶微笑,輕輕點頭,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算定了敦子會有那樣的反駁一樣。“既然知道了,何必再問?”極度崇拜敦子的信枝輕蔑地說。敦子不想和小山內做這種低水準的爭論。她帶著教誨般的口吻說,“請不要忘記本研究所當前所做研究的原則。”“PT儀的開發。這一點我一直銘記於心。不過我想說的是,使用PT儀觀察分裂症患者的潛意識圖像,到底能有什麼實際的效果。”小山內無視信枝,從容地說,仿佛是在故意學敦子的口氣說話一樣。“與掩藏潛意識的神經症患者不同,分裂症患者已經完全把潛意識表麵化,他們的一言一行全都反映著潛意識中的內容。既然如此,我覺得我們還刻意觀察此類患者的潛意識,似乎不會有多大意義。”“但那種表麵化的潛意識乃是分裂症患者的潛意識。因此,關於其能指與所指的異常結合方式,必須做進一步的調查,不是嗎?確實如你所指出的那樣,患者口中說的都已經是潛意識中的內容,但正因為如此,患者所說的詞句究竟承載了怎樣的含義,這一點隻能通過觀察患者的潛意識才能弄清吧。”敦子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對牛彈琴。小山內把他該說的話說完之後,便擺出一副充耳不聞的表情,含笑轉頭望向窗外。窗外是數百坪的草地,研究所的圍牆掩映在草地儘頭的樹叢裡。圍牆之外是高樓林立的市中心。“唔,那是千葉教授您的理論。”小山內帶著明顯不讚同的語氣說。“等一下,”敦子忍住怒氣說。身為優秀的心理治療師,製怒也是敦子自我訓練的成果。“這不單單是理論,同時也是理論的基礎,而且還是已經接受過驗證的、得到廣泛認同的理論。我不明白為什麼到了現在還需要我來給你上課。好了,就到這裡吧。請把津村帶來,我來治療。”似乎想起了沒人能比敦子更擅長應對尖刻的言辭,小山內收起笑容,“不不不,津村的事還沒到需要勞煩千葉教授的地步,我和橋本足夠了。本來我們和他也是朋友嘛。”小山內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分裂症會傳染的謠言一定是小山內傳出來的,敦子暗想。隻是他明知會被自己批評一頓,何必要跑到自己麵前吹毛求疵呢?敦子猜不透他的意圖。“單單治療還不行吧,”敦子自言自語地說,“還得對津村好好分析一下……”“他好像很害怕千葉教授治療和分析津村啊。”柿本信枝說。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