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書本內容關係不大)這些年,京都的夏,是越來越熱了。往年這個月份還可以穿兩層衣裳,如今單件綢衫都覺得熱。籠裡的珠丹赤躁動不安,抖動著流霞一般的尾羽。撲騰來撲騰去的,時不時發出短促卻又悅耳的鳴叫。大丫鬟幼青端著茶走過來,衝著鳥兒噓了一聲,放下茶拿出鳥食喂它。宋子敬看了,笑道:“它是熱了,你把籠子拿進屋吧,再添點兒水。”“知道了。”幼青欠了欠身,提著鳥籠進了屋。府裡的規矩不算很嚴,隻是宋子敬為人嚴謹滴水不漏,這些年位高權重肅穆清落少有笑臉,下人不自覺地都在態度上多了幾分恭敬。宋三已經做了相府管家,自己也娶妻生子,隻是一張娃娃臉變化不怎麼大。他輕手輕腳走過來,看到宋子敬並沒在沉思,便上前說:“少爺,晚飯好了,擺哪裡?”宋子敬身上的熱意還沒消,並沒有什麼胃口,可是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帶著笑說:“飲食不規律當心胃穿孔!”這一聲音給這悶熱的黃昏帶來了一絲清涼,他低落的情緒微微上揚,吩咐道:“亭子裡吧。”宋三著手去安排。宋子敬站起來,慢慢朝得風亭走過去。回廊裡有點風,他的衣擺翩飛。人清爽利落修長若柳。一片落葉飄過來,還沒近身就被什麼東西擋開,跟在身後的幼青露出經驚豔戀慕的神情。菜色很簡單。宋子敬一直沒成家,進進出出隻有親信侍從,若大的相府裡,仆人也不多。皇帝以前動過心思給他說媒,被他淡淡回絕了。都是相識十多年的故人,皇帝也隻是笑笑,並沒說什麼。宋三按照老規矩給宋子敬布菜,嘴裡說著:“劉師傅說天悶熱,多吃點請火潤肺明目的菜好。您嘗嘗這個雪梨片,還是皇上賜的香梨呢。”宋子敬一手撐著下巴,一手端著酒杯,輕抿一口,並沒有動筷子。得風亭很寬敞,一條畫廊連著水榭,風吹青紗帳,滿院次第開放的花朵正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暗香浮動,還沒到上燈的時辰,庭院裡有些沉,白日裡繁華精致的景色反而帶了些荒涼落寞。宋子敬看著桌上大碟小碗,桌邊隻坐自己一個人。丫鬟下人站得老遠,宋三疑惑而沉默地站在陰影中。一陣風過,他笑了起來。是有些寂寥啊。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罷了,可那遠在皇宮裡宮人|妻兒環繞的人,那天邀自己小酌時也這麼小聲地抱怨了一句。新帝登基之初,已被動搖了根基的國家雖然沒到滿目瘡痍的地步,可是各處留下來的大大小小的爛攤子,已足讓他們一乾人連著收拾了四年,四年裡每天睡不夠三個時辰的覺。偏偏還沒什麼為人君覺悟的皇帝陛下堅持認為自己是被宋子敬趕鴨子上架的,雖然勤勞,可是臉上永遠寫著“不情願”三個大字給人看。宋子敬現在回想起來,都佩服自己視而不見的本事的。混亂期一過去,穩定期又來得那麼突然。似乎年一過,洪水不泛濫了,疫病不爆發了,糧食增產了,人口增加了,天下太平,連土匪都少了許多。人一清閒下來,獨處的時候總會聽到一些聲音。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嗓音,說著刻苦銘心的話。宋子敬抿了一口酒,耳朵裡又聽到那清脆爽朗的笑聲。完了後,又接上一個輕柔膽怯帶著明顯討好的聲音,說:“先生,我都聽你的,你可不要騙我哦。”那個孩子,明明什麼都知道,比誰都清楚……宋子敬覺得煩躁,一口飲儘了杯子裡的酒。宋三有點擔憂,不吃東西乾喝酒怎麼行?宋子敬這時自言自語地說:“爹的忌日快到啦……”是啊,宋三有點明白少爺為什麼心情不好了。時間過的很快呢。宋三抹了鼻尖上的汗。不過今年是五年大祭,少爺要回九瀾山天階穀的祖家。山裡倒是涼快得多。九瀾山離京城不太遠,即使車隊慢慢行,十天也就到了。宋子敬不急,他還希望路上能耗更久一點。離京出來透氣的機會可不多,皇帝自己都嫉妒得眼紅。“你家高堂不是都葬在青州嗎?乾嘛跑回山裡去?”宋子敬悠閒自得地抿了一口茶,說:“你登基前就許諾過的,五年一次公費旅遊。”皇帝磨牙,狠狠蓋章放人。倒是太子,年紀小小,吵著要隨太傅一道出去玩,被皇後拉住。新上任還不到一年的皇後笑著說:“太傅回家祭祖,一路平安,早日回來。皇上可少不得左膀右臂……”長長一番貼心體己話,連老皮老臉的宋子敬都有點感動了,心想皇帝提拔她當皇後還是有道理的。出了京城,也許是心情舒暢了些,覺得天氣涼爽了許多。宋子敬破天荒地派遣宋三去買路邊的小吃。又很高興地走了幾天的水路。夜來月色好,隔著一江燈火,對岸歌聲踏波而來。宋子敬坐在甲板上納涼,幼青在旁邊給他削水果。女孩子有一張清秀白皙的麵孔,氣質嫻雅,非常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跟了宋子敬有五年了,當年她被舅舅帶著去給劉家綢緞做丫鬟,宋子敬隨意低頭越過欄杆看到,隻覺得那雙如幼鹿般的眼睛有點熟悉。就那麼一瞬間的衝動,叫宋三將她買了下來。洗去臉上灰塵,換上乾淨衣裳,取了名字叫幼青,留在了身邊。聽她一聲聲叫著先生,覺得心裡自那個孩子死後空缺出來的一部分,不再那麼空虛得發慌了。“先生吃個蘋果吧。”幼青將削好的一瓣蘋果遞了過來。她今年十八了,口氣不再那麼天真浪漫,而是平和穩重。這些年跟著宋子敬,識了字,學會了做賬。宋子敬信任她,府裡許多事都交付她去做,她也快算相府裡的半個女主人了。府裡上下都將她看作了宋子敬房裡的人,她自己倒平淡得很,照舊做著份內的事。宋子敬結果蘋果,咬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吃著。幼青一邊沏茶一邊說:“先生這次出來,心情很好呢。都把船停在這裡。”宋子敬眼角還是對岸十丈軟紅的鮮豔色澤,當然明白幼青的意思。他笑了笑,說:“你進府前被你舅舅帶著到處求生存,又什麼沒見過?”幼青笑道:“也是,家舅做廚子,做過的酒樓不少。”完了,想想,說:“舅舅是好人,要不早就順手把我賣進去了。”隔岸又有悠揚的琴聲傳來,玲瓏入耳,唱的離情。宋子敬丟下沒吃完的蘋果,端過酒杯,抿了一口。酒是自家釀的雨後青,方子卻是那個遠去離國的人給的,說是涼酒潤肺,清心降火,夏天的好飲料,隻送他一個人,連皇帝都沒有。酒很淡,帶著竹葉清香,每年夏天府裡都要釀許多壇給宮裡送,看著皇帝不服氣的樣子,宋子敬覺得很好笑。那個人雖然走遠了,卻還能依舊帶給他們歡樂,就如同她還在時一樣。宋子敬覺得自己今天的感懷都快趕上往常一年裡的感懷了,難道真是歲月不饒人?“還是你沏的茶香啊。”他放下茶杯,吩咐幼青,“把我的笛子拿來吧。”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青竹笛,市價不過幾錢銀子,上麵係著的銀絲紅穗如意玉墜都比笛子本身值錢百倍。自他入朝為官後就沒動過這笛子,這些年想必技巧生疏了。不過這江麵之上誰又認識誰,吹吹當消遣吧。有人說過,他的笛聲,是天下最動聽的樂音呢。宋子敬笑,看在幼青眼裡,似有幾分苦澀淒涼。先生不開心,她知道。可是為了誰,她卻不清楚。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先生疲倦的時候,給他沏一杯醇香的茶,放在他的案頭。看著先生的微笑,便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先生最喜歡她沏的茶,府裡,也隻喝她沏的茶。“想什麼呢?”宋子敬拿笛子敲了敲幼青的頭。幼青紅了臉,“先生吹完了?”“身邊人的都不聽。我現在有這麼差嗎?”宋子敬一本正經地思索。幼青的臉更紅了,“不是的,先生的笛子……”“笛聲妙,姑娘俏,大叔還有啥不滿意的?”突來的聲音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宋子敬。他這些年忙起來稍微有些疏忽練功,可是也絕對不該發生人已近在眼前竟然還沒發覺的事件。他輕輕擰眉,單鳳眼裡刹時迸射刺骨寒意,旁白你的幼青立刻打了一個冷戰。聲音是從船下水裡傳來的,幽暗的水麵露著一個黑糊糊的小腦袋,濕漉漉地折射著對岸的燈火。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之中散發著詭異的光芒。幼青可真給嚇住了。她打小就聽老人說過水鬼的故事,說是淹死的人半夜上船拉活人下水替命什麼的。她雖然不敢相信那麼巧就有鬼,可這個古怪的東西趴在船沿邊,口氣稚嫩,聲音尖細,足夠讓人毛骨悚然的。宋子敬隻慌了一瞬,隨後他就聽到了江上另一艘船上傳來的叫罵聲。幼青聽不到,他卻能聽得很清楚。“你們幾個去那邊找!你們跟我來!”“爺,那是官船……”“媽的老子,讓你去你就去!”宋子敬低聲道:“幼青,你進去。”幼青鎮定下來,轉身回了船艙,不忘拉了一下門邊的繩索,很快就聽到腳步聲奔至船頭。那是先前遣散的暗衛。宋子敬已負手而立。空氣裡有淡淡的血腥,她知道是那個船沿上的小東西散發出來的。那個小孩子倒是沒有一點逃命的自覺,揚著清脆的嗓音繼續漫天胡扯道:“大叔好風度,京城裡來的?貴姓?可有娶親?剛才那位漂亮姐姐是誰?哎呀呀,京城就是好,花花草草都是寶。”宋子敬睨他一眼,“你是想就此做水鬼了?”“啊,不是不是!”小家夥立刻大叫,“大叔行行好,拉我上來好不好?水裡冷啊。你不想拉,叫那位漂亮姐姐拉也行!”宋子敬覺得額上青筋在跳。一個暗衛湊過來。“大人,要不要……”宋子敬抿緊唇,識相的下屬立刻縮了回去。那個死小孩還在叫:“大叔,您行善積德吧。我家祖宗世代保佑您老紅祿安康。”宋子敬沒忍住,蹦出幾個字,“早都已經有了!”小孩愣了一下,又立刻說:“那就保佑你夫妻沒滿早生貴子。”幼青在船艙裡悶笑。宋子敬道:“這不勞你操心!”江麵那艘燈火輝煌的大船漸漸靠近,嘈雜的聲音清晰傳來。“人在哪?”“都給我下水找!”“爺,那官船上有人。”小孩終於有點急,“哎呀呀,大叔真的見死不救啊。那我自逃命去了。”說完,身子“嗖”地一沉,消失在船邊,隻激起波浪幾層。動作間,又有淡淡血腥味飄來。宋子敬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那艘大船行得更近了,兩邊都可以望到對方。那邊船頭站著數名高壯的漢子,見宋子敬這邊都是書生和家丁,排場也平平,並沒放在心上。對方一個大胡子簡單拱手作禮,“深夜打攪大人了,隻是在下有家丁傷人潛逃,正在搜捕,還望大人體諒。請問大人有沒有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宋子敬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夜深江麵黑,什麼都看不到。”對方還想問,突然有人喊:“找到了,在那邊!”靠近岸邊一艘小船上有人嗖嗖跳下水,很快傳來呼 喝叫罵之聲,其中那個孩子尖銳的叫聲尤其分明。“滾開!彆用臟手碰我!去死去死!” 宋子敬的眼裡可以看到孩子單薄瘦小的身子在男人們的手臂下掙紮,殘破的衣服遮掩不住白瘦的胳膊。對麵船上的漢子聽了冷笑道:“還是那麼烈,早知道多給他吃幾鞭子了。”漢子招手道:“抓著了就帶回來。” 那邊的聲音已經小了下去。孩子本來有重傷,折騰不了多久就脫了力,被人抓住一隻胳膊拎回船上。濕漉漉,渾身上下殘破不堪,傷口浸了水,被洗得發白。孩子伏在船板上大口喘氣,瘦得皮包骨頭的身子仿佛一把柴火,被燈火一照,更加顯得脆弱不堪。已經出了船艙的幼青輕輕抽了一口氣,顯然是起了憐憫之心。 宋子敬清俊的臉上一片平靜,似乎並沒有把那個孩子的痛苦放在眼裡。方才說話的大漢走到那孩子麵前,伸腳就重重踢了他一下,嘴裡罵道:“要你逃!要你跑!”那孩子呸地吐了一口血沫,“我就跑,我就逃!將來老子得勢了看我怎麼滅了你們這群狗東西全家!”漢子盛怒,道:“老子今天收拾了你見閻王,看你滅誰全家!”說著手裡的長鞭高高揚起,狠狠抽下。孩子發出痛苦的嗚咽聲,被鞭子抽得在甲板上打滾,可是嘴裡就是沒有發出一聲求饒。他瘦小白皙的身上很快就布滿了新的傷痕,疊加在舊傷上,全身上下似乎找不出幾處完好。那漢子邊抽鞭子邊納悶:對麵船上的官員也真奇怪了,明明文弱書生樣,可是看著這樣的血腥場麵,居然眼睛不眨眉毛不皺。既不走開也不阻止,跟沒事人一樣。孩子被打得漸漸脫了力,宋子敬也看著沒興趣了,轉身打算回船艙。也就這一瞬間,他眼角掃到孩子破爛的褲子裡露出的大腿上有一個熟悉的印記。他猛地停下來,轉身望去。細瘦的大腿,襤褸的衣服,白皙的皮膚上有三點花白似的印記晃過,很快就被爛衣服蓋住。宋子敬覺得眼睛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揚起了手。下屬察言觀色,立刻出手,一件暗器飛射出去,打中那條鞭子柄。漢子沒防備,手裡鞭子給打落飛出好遠。兩邊頓時劍拔弩張。宋子敬輕攏衣袍,緩緩走到船頭。他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威嚴深積,一板起臉,所有人都感覺到氣溫降了下來。宋子敬說話一向簡潔明了,“人我們要了,多少銀子?”對方愣住了。 都不是傻子。那官員一看氣質就不是尋常人,下屬的身手又那麼了得。漢子看看宋子敬,又看看身下喘息咳嗽著的小孩。“ 大……大人,這孩子是家裡廚娘的孩子,素來頑劣不服管教,成日偷竊打架鬨事。今天就是因為偷東西打破了夫人的七寶琉璃燈又逃跑,才被……”宋子敬偏了偏頭,下屬已經準備好了大麵額的銀票。兩船靠近,伸手遞過去,對方接了,臉色變了變,一邊私語一邊反複打量宋子敬。宋子敬許久沒有親自出麵處理這等瑣事,很快就不耐煩了。他衝幼青使了個眼色,徑自轉身回了船艙。幼青也不看對方臉色,招呼下人將那孩子抱過來,又囑咐打水取藥。宋子敬在船艙裡聽了片刻。他相信幼青會照顧好那孩子。於是進了裡間休息去了。雖是放假旅遊,天剛泛白時,宋子敬就醒來了。船已經開動了,正順著江水往下走。他可以感覺到細微的晃動。他輕輕舒了口氣。 怎麼做夢了,多少年來都沒有做過的夢。夢裡正兵荒馬亂,他年少飛揚、野心勃勃、無所畏懼、恃才傲物,連王爺都謙讓他三分。那個女孩始終揚著明麗的笑臉,對誰都很親切,身上散發淡淡藥香,樸素的象牙白衣裙沾著草藥灰。他總是在疲憊的時候找理由去見她,知道什麼都不能做,可是就這樣靜靜在她身邊小坐片刻,聽她絮絮嘮叨,聞她身上清新藥香,覺得積累的疲憊頓時煙消雲散。可是又不能坐久了,因為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人。不是沒有動搖過,不是沒有爭取過。隻是冷靜下來反複衡量考慮,終究還是放棄。一如當初他放棄那個隔著紗簾和他對詩的女子,一如後來他放棄那個哭著微笑著赴死的女孩。那個孩子,每到那個時候,都會尋 個小理由靠過來,不是做針線,就是磨藥泡茶,坐得遠,眼睛卻望著這邊,始終流連在他身上。膽怯、自卑、仰慕、絕望,一雙眼睛展露無疑。他當初怎麼會懷疑這都是假的呢?幼青已經在外間守著,聽到聲音,帶著小丫鬟端著洗漱用具進來服侍,打斷了宋子敬的沉思。早飯同往常一樣,豆漿油條花卷饅頭,宋子敬一直保留了部分隨父親流亡北地時養成的飲食習慣。幼青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開口說:“先生,昨夜救回來的那個孩子,您要去看看嗎?”宋子敬擦了擦嘴,似乎才想起有這麼個人。幼青一邊帶路一邊說:“都是皮外傷,已經上了藥了,休養十幾日就沒事了。不過……”宋子敬已經踏進那間房裡。那孩子已經醒了,正捧著一個雞腿吃得不亦樂乎,烏黑頭發披在肩頭,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充滿活力。他身上的傷都拿白布裹著,整個人像個粽子,卻一點都不妨礙他大吃大喝。孩子見到宋子敬,咧嘴笑道:“大叔,謝謝你救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宋子敬看他的傷口還裹著,打消了看他腿上印記的念頭,隻淡漠地點了點頭。孩子倒不介意,自言自語喋喋不休:“這船上的東西真好吃,可是我娘這輩子都做不出來的。京官可真是不同……”“你怎麼知道我是京官?”宋子敬驀然發問。小孩咀嚼著雞肉含混地說:“ 燈籠。”宋子敬這才想起來,燈籠上雖沒有字,可是京官的燈籠都是特製的。這小家夥的眼力倒不錯。小孩把雞腿啃了個精光,又響亮地啄了啄骨頭,這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一臉意猶未儘。宋子敬笑了笑道:“你叫什麼?今年多大了?”小孩答:“我叫阿桑,今年十五了。”“阿桑?倒是個女孩子的名字。”幼青一愣,小孩已經主動答:“大叔,我本來就是女孩子啊!”宋子敬十分難得地瞪大眼睛。女孩兒?亂草一樣的頭發,濃黑的眉毛,乾瘦的身子,大大咧咧的姿態。女孩兒?阿桑卻哈哈笑著伸手在宋子敬眼前晃:“大叔,回神啦!大叔?大叔?”幼青連忙拉住她的手,“彆胡鬨,以後要叫先生。”“沒以後了,”宋子敬揉了揉眉頭,“靠岸後給她一筆銀子,放她下船吧。”“不是吧!”阿桑淒慘大叫,“大叔,送佛就送上西天啊,半途而廢算什麼?你就收留了我吧。我可聽話了,吃的又不多,啥事兒都能做!你是大官吧,把我隨便往府裡一丟給我口飯吃就可以了啊!求你了大叔,我可不想再回去了!”她表情生動,大眼睛立刻積滿淚水,眼看就要決堤。宋子敬注視的卻是那個孩子拉住自己的手。細細瘦瘦的指頭,布滿了傷,薄薄的繭。他忽然想起了也有這麼一個人,手指總有薄繭……“好吧。”宋子敬答應得很乾脆,讓幼青都微微吃驚。“幼青,安排她做點雜事,”宋子敬冷眼看著阿桑,那孩子被他冰冷的語氣凍得縮回了手,“把她編進名冊。” 幼青立刻推了阿桑一把,“快謝謝先生啊。”阿桑露出天真樸實的笑,“先生,您真是好人。”極其平常的一句話,卻像在宋子敬腦海裡炸開一個響雷,把所有前塵往事 都炸翻了出來。阿桑又追問:“那在你們家做事,一個月是多少工錢啊?看你們是大家吧。好歹也得有五兩銀子,你說是不是啊大叔?”宋子敬寒著臉,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聽到身後阿桑疑惑膽怯的聲音傳來:“先生是尿急了嗎?”船到青州就靠了岸。宋子敬當然不可能不來祭拜高堂。從祠堂出來,迎上明晃晃的太陽,宋子敬的臉色一如既往地難看,他也就每年這個時候會把情緒寫在臉上。母親離世已二十五載,父親也離世五載。其實父親離世前也同舅舅長住,自己來闖蕩時就是孤身一人了。二十五年前那場滅門慘禍,閉上眼睛還仿佛在眼前。衝天的火光,垂死的掙紮哭喊。母親毫不猶豫地抽出劍衝了出去。靖昌公的大女兒,打小馬背上來刀劍裡去,偏偏看中了斯文儒雅的父親。宋家滅門大禍降臨,文弱的父親抱著他被母親推進暗室關上門,任他們父子倆捶打哭喊。父親一夜白頭。抱著母親的骨灰,父親帶著他踏上了流亡旅途。從九瀾山到外公家,往常要走一個月,而他們則走了十二年。因為父親怕連累嶽家,不肯去投奔。後來舅舅找到他們時,父親已經病得起不來床了。舅舅這鐵骨錚錚的漢子猛地跪下來,喊一聲“謙之哥”,抱住他淚流滿麵。“先生,”幼青體貼地為他打起傘遮住烈日,“先生還是回屋休息吧。”宋子敬輕推開傘,“還是走走吧,很久沒回來了。”“大叔要去哪裡玩?”阿桑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她剛才隨下人守在祠堂外,被太陽曬出一身汗,身上的傷又在結疤,癢得不行,正想找點事分散注意力。阿桑身上的傷還沒好,但是氣色好多了,大概是每天大魚大肉吃的。下人都笑著說這小丫頭比正經主子還能吃。她嘴巴甜,人又機靈,很快就博得了周圍人的歡心,每天吃了睡、睡了玩,倒真比抽空還要看諜報的宋子敬悠閒自在。宋子敬笑著看她。頭發終於紮了起來,穿了丫鬟服,卻還是像個假小子,也不知道及笄沒有。她娘懷她的時候哪裡出了錯,好好的小子怎麼變成了丫頭?阿桑可想不到那麼多,厚著臉皮纏了上來,“大叔,帶上我一起吧?我打小就跟著娘在廚房,好玩的地方都沒去過。如今做了大官的丫鬟,也總得見點世麵不是?帶上我吧!” 宋子敬輕哼一聲,也不置可否,提腳就走。阿桑臉皮慣厚,立刻歡喜地跟了過去。青州是個山水秀麗的小城,也是宋子敬高堂初次相遇之地。宋子敬對這裡自然熟門熟路,原本打算去熟識的酒樓小坐靜思片刻。可是他隨後就發現這個願望有多麼奢侈。阿桑扯著大嗓門喊:“大叔!幼青姐!這裡有糖人!”宋子敬站在人群裡不為所動。他是朝廷重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丞相,他怎麼可能去看糖人。阿桑又在喊:“大叔大叔!這個糖人好像你啊!”幼青左看看右看看,悶笑。宋子敬板著臉假裝沒聽見,往反方向走。阿桑自得其樂,樂顛顛跟上,那叫喊歡呼一聲高過一聲:“餛飩!雞肉緄純!風車!七彩的風車!啊,耍猴的!小猴子!哎呀呀大叔你看這個頭花多好看,買個送給幼青姐姐嘛!”宋子敬眼皮在跳,幼青無辜地望著他等他下命令,他沒好氣地丟給那丫頭一袋錢,“自己去買。”幼青白揀了個便宜,笑著謝賞。宋子敬沒理她們徑自往下走。集市熱鬨,人潮洶湧,摩肩接踵,人群裡路人匆匆,撞了一下他。宋子敬麵無表情,可是原本淡漠的眼神凝聚了起來。四個,或是六個?人群熙熙攘攘,你來我往,他照舊低頭走,感官卻延展出去。殺氣,四方傳來。賣肉的屠夫,賣花的姑娘,閒逛的路人……“先生,等等。”幼青吃力地拉著阿桑追上來。宋子敬轉過頭去。對方就在這時發難。數條影子騰空而起,長劍鎖鏈飛鏢暗器紛紛傾囊而出如雨而下,白光如練,殺氣凜然。宋子敬腳步輕滑,一手抓過旁人籃子裡的花生揚天撒開,小小吃食似乎變做粒粒鐵豆,砰砰聲中將飛鏢暗器儘數震開。人群炸開。宋子敬已抽出腰間軟劍,迎麵接下刺來的長劍。暗衛出動,衝出人群加入戰局。幼青不會武,卻懂隨機應變,拉著阿桑就轉身擠進人群裡隨波逐流。阿桑收了聲,睜大眼睛掂著腳尖回頭望。她恰好看到宋子敬動作行雲流水靈敏矯捷飛身一擊,長劍如一道銀輝飛舞。他清俊麵容沉凝如水,清秀雙目帶著冰冷徹骨的孤傲自負,整個人宛如一隻起舞的鶴。刺客很快就被擊退,受傷來不及撤走的那名男子咬破口中的毒囊,卻有一個窮途末路的刺客負了刀傷逃竄進人群裡。驚慌推攘著的人群,幼青拉著阿桑的手不夠力氣,被衝鬆開,兩個女孩被人群推向不同的方向。阿桑懷裡掉出一個小包,急忙去接,一不留神,被人撞倒在地。塵土一下迷了她的眼,立刻有人腳重重踩到她身上。她慌張地掙紮要起來,可是混亂的人群根本不給她半點機會。肚子上被踩了一腳,疼死了。阿桑忍不住大叫:“大叔!大叔救我!大叔——”逃竄的刺客卻在這時從天而降,他們潛伏已久,早知道這個丫頭是宋子敬身邊的人,想也不用想,一把抓過來,長劍架在脖子上。阿桑嚇得臉色蒼白,一動也不敢動。她可真的不想死。人群散開,又圍成一個大圈——市民見自己沒了危險,就回過頭來看熱鬨了。宋子敬麵色如水,挽袖提袍,長劍在手,步履沉穩,一點一點朝他們走過來。刺客步步退,“彆過來,否則我就殺了這丫頭。” 阿桑立刻很配合地叫:“大叔救我啊!我還不想死!”宋子敬一言不發,暗衛護他周圍,也紋絲不動。旁人指指點點,為了一個小丫頭放棄刺客不劃算。阿桑哭喪著臉。她家主子深沉如海,無驚無怒,雲淡風輕,似乎真的覺得為了她這個小丫頭而放走刺客不劃算。“叫你們的人都散開。我到了城外自會了放了她。”刺客叫囂,其實已在強弩之末。宋子敬周身散發著寒冷之氣。他不爽,很不爽。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人敢威脅他了。即便是當今天子,和他說話都有商有量的。而高傲的性子一旦養成,就經不起一點冒犯。這天下沒人能把劍架彆人脖子上指揮著他宋子敬朝左或是朝右。阿桑失去了語言。她看著他,那個陌生的氣勢,似乎所有含蓄的鋒芒全部都被解放開來,迸射出來的光芒幾乎刺瞎她的眼睛。刺客見宋子敬半天沒有動靜,急了,把劍往阿桑細白的脖子送了送:“趕快放我走!不然……”沒人看到宋子敬是怎麼出招的,在場的百姓隻看到一抹青色的影子掠過,然後看到持劍的刺客已經被打飛出去,重重跌在地上,捂著胸口吐血。阿桑還呆呆站立在原地,脖子上有點疼,細細的口子,滲出一點點血。宋子敬站在她麵前,那耀眼的光芒收斂了回去,寶劍入鞘。“大叔……”阿桑哆嗦著。宋子敬已經恢複了一派雲淡風輕。接下來的事自有下屬處理,隻是,街逛不成了。“大叔……”阿桑忽然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您果真是好人。”宋子敬的嘴角勾起一個譏諷自嘲的笑。好人?他嗎?“今天就起程。” 丟下這麼一句話,宋子敬轉身離去。“大叔!”阿桑卻追了上來,“大叔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宋子敬轉過身,有點不耐煩。阿桑笑著,獻寶一樣把手裡的東西捧到宋子敬麵前。那是一個普通的麵人兒。宋子敬揚了揚眉毛。阿桑比畫著說:“你看看呀!這人同你多像!瞧!瞧!總是豎著眉毛,抿著嘴!哈哈!像誰欠了你五百兩銀子沒還似的。”幼青心驚膽戰地扯阿桑。宋子敬看著孩子臟兮兮的手裡那個做工粗糙的麵人,依舊沒看出來和自己哪點像。不過他轉過身繼續走路的時候,不自覺地摸了摸臉。宋子敬決定繼續往南走。當然,所有人,除了他,臉上都寫著“反對”兩個字。不過他不管,照那個人當年說的,他才是有話語權的人。馬車慢慢行進,侍衛們繃緊神經留意著兩旁的密林,幼青在車裡給宋子敬搖扇子,而阿桑則坐在車頭 ,一隻腳晃啊晃,高聲唱歌。“郎呀那個郎,十五的好月亮,妹妹我心慌,等你在山岡上……”幼青臉紅了,偷偷看宋子敬。宋丞相老皮老臉,麵無表情,闔著雙目,如老僧入定。風過山林,“呼呼”地吹,茂密叢林裡影影綽綽,侍衛們因為前幾天發生的那場刺殺事件,現在一個比一個專注,偏偏這丫頭的歌聲吵得他們什麼細微的動靜都聽不到。“我說,丫頭,你消停一下好不好?渴不渴啊?累不累啊?”阿桑咧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大哥,你不喜歡,我就換首歌。青山外,綠水間,楊柳依依與君彆,年年長相送,歲歲淚天明,此情誰能訴……”這本就一首纏綿溫柔的小調,卻被她的大嗓門和走得沒了邊的腔調唱得魔音亂耳。侍衛大哥無語望蒼天。宋子敬張開眼,一言不發又閉上了。阿桑終於唱累了,爬回車裡,接過幼青手裡的扇子繼續給宋老爺扇風。邊扇邊說:“大叔,你這麼千辛萬苦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回鄉是為了什麼啊?說是祭祖,不是已經祭過了嗎?”宋子敬微微張開眼睛。“感興趣?”他的聲音很冷,像尖銳的薄冰,不過阿桑並不受影響,她興致勃勃道:“同我說說吧,大叔。路上好無聊呢。”宋子敬稍微坐正,接過幼青手裡的茶抿了一口。雖然危機四伏,可是聽著林濤風聲,看著眼前似乎天真爛漫的小孩,他的心也放鬆了一點。現在想想,自己的身和心,似乎從來沒有好好放鬆過,從來沒有。宋家,東原望族,原本經商,宋子敬曾祖父那代涉足江湖,也把家遷到了九瀾山的天階穀。天階穀並不是一個隔世獨立的山穀,它平坦寬闊,土地肥沃,穀中有天階鎮,人口一千之多,算是個熱鬨的地方。而宋家,便是遠近聞名的大戶。宋子敬是獨子,上頭本來還有個姐姐,不過三歲的時候生病死了。父親宋謙之是祖父的小兒子,從小體質欠佳,彆的兄弟全習武,隻有他弄墨,還弄出了點名堂,被世人稱為玉筆先生。宋謙之十八歲那年,隨父親去給靖昌公祝壽,一首詩文驚豔全場,俊秀儒雅風度偏偏惹了芳心無數,自然也包括靖昌公的大女兒,年方正十七的賀如嫣。賀如嫣一年後嫁到了宋家,再過了五年,宋子敬才呱呱落地。宋子敬像他爹,打小就斯文秀氣好脾氣,因為娘的原因習武上沒落下,可是偏愛的明顯還是文。宋家敗落得早,可是卻沒耽擱宋子敬學習,逃亡的路上父親就會揀來石頭樹枝在地上寫畫教他認字。父親隻是一介書生,生活困苦讓他身體狀況與日俱下,可是流亡的那些年,家裡再困難,也都少不了買紙置墨。 宋子敬五歲時就可以吟詩作賦了,才華名聲扶搖直上。隻是少年貧苦,辭藻樸實,情真意切,倒更加博得文人墨客青睞。宋子敬自出生就有彆號:鳴玉公子。鳴玉,是因為身上有一塊玉。宋子敬回想到這裡,習慣性地把手往腰間摸去,空空。也是,那塊傳家之寶,早就用來給那人解毒了。也幸好還有這塊寶玉,不然那人……宋子敬苦笑。他這輩子拖累死了、害死了、逼死了那麼多人,也就救了她一個。下輩子,恐怕要墮入畜道呢。“大叔!大叔!”阿桑等得不耐煩了,搖了搖宋子敬的袖子。宋子敬回過神來,看著抓著自己袖子的細瘦的手,忽然問:“你……以前吃過很多苦吧?”阿桑一愣,訕訕收回手,“怎麼突然說到我啦?”宋子敬似笑非笑,“你的手。”阿桑看自己的手,“我的手粗嘛。不過還好,娘怕我吃不飽,一直要我在廚房打下手,幫她的忙。我無非摘菜切肉,也沒做過重活。”“你就這樣跑出來,你娘不擔心?”“我娘不在船上。”阿桑聳聳肩。這個大叔怎麼到今天才想起問這個問題。“她留在家裡呢,再說了,她關心的是我弟弟,才不管我死活呢。”幼青露出同情之色,阿桑倒是一臉淡然無所謂。“話說大叔,”交代完家底的阿桑又開始不知死活地發問,“你家是怎麼被滅門的?”幼青臉色刷地變得雪白。宋子敬神情未變,可是渾身散發的寒意猛地加深。車外是溫暖初夏,車內卻似嚴寒深冬。過了良久,宋子敬才動了動身子,說:“江湖事,怎麼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阿桑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大叔,我就沒見你開心地笑過。你這樣可不好。你總有關心你的人吧,他們見你這樣心裡很難過的呢。”“先生一直鬱鬱寡歡,我和姐姐看在眼裡,口上不說,心裡卻擔心呢。姐姐說,人有時候即使隻是為了彆人,也要儘量開心地笑著啊!”宋子敬挑了挑眉毛。阿桑不會看臉色,繼續說得眉飛色舞:“總是這樣,越是有錢人越不開心。哪裡有那麼多愁,我以前和阿珠她們編籃子編得手都腫了,還照樣有說有笑的。大叔,生命就那麼幾十年,是微笑著度過還是憂愁著度過,你自己掂量掂量嘛。”宋子敬嘴角彎了彎。她的確說得有道理。阿桑見自己的話起了效果,諂媚地湊過去,“要不我說笑話給你聽,一個笑話十文銀子?”宋子敬卷起手裡的書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不重。幼青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是好點了。日暮西沉,他們夜宿客棧。是官驛,條件還不錯,官差一心巴結宋子敬,送來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幼青明顯感覺到自家先生自打收了阿桑後情緒有點低落,卻找不出緣由,隻好耐心地陪著。侍衛們換了班,暗衛們也消失在角落。宋子敬草草吃了飯,坐在燈下看書。幼青沏好了茶端過來,阿桑一看,“正口渴呢,我要喝。”幼青“啪”地打開她的手,“彆胡鬨,這是給先生的。你的我另外沏。”阿桑嘟起嘴,“幼青姐可真偏心,不就是茶嗎?”“讓她喝吧。”宋子敬被吵得看不進書去。幼青有點不高興,“這是加了老參的,給先生補身子呢。她一個小孩子……”說話間阿桑自己倒了一杯往嘴裡送。幼青一急,揚手就把她手裡的杯子打翻在地,厲聲訓道:“放肆!簡直太沒有規矩了!”宋子敬微微驚訝,阿桑徹底嚇住,外麵的侍衛敲門,“大人?”“沒事,”宋子敬打發走侍衛,對幼青說,“你這是怎麼了,不就是一杯茶嗎?”幼青鐵青著臉轉過身去,“ 那以後先生要她給你沏茶好了!”說完,自己也不顧規矩,拉開門走了出去。阿桑半天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問:“這事兒有這麼嚴重嗎?” 宋子敬看著地上的碎片,笑道:“習慣而已,習慣了就好了。”夜來風急,客棧裡有扇窗戶被風吹得嘩啦直響。隨後聽到管事的嗬斥聲,窗戶很快被關上。夜鳥發出單調又陰森的鳴叫,阿桑的腦袋一下一下地點著。宋子敬看著笑,忽然放下手裡的書,將她抱了起來。阿桑閉著眼哼了一聲,沒醒。幼青從外間走進來,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就讓她和我睡吧。睡彆間我也不放心。”宋子敬笑道:“不生氣了?”幼青紅了臉道:“我同孩子生什麼氣啊?”宋子敬把阿桑放在外間床榻上。幼青過來給她脫了鞋子,蓋上被子。“先生也休息了吧?” 宋子敬點了點頭,忽然說了一句,“以後還是你給我沏茶吧。我說了,隻喝你沏的茶。”幼青這下連脖子都紅了。很快收拾完畢。幼青輕輕放下床帳,退了出去。幼青上床的時候,阿桑翻了個身,醒了過來。“姐姐,”她衝幼青怯怯地笑,眼睛黑亮亮充滿了哀求道,“今天是我錯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氣好嗎?姐姐對我好,我感激都來不及,以後再也不亂來了。”幼青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心想這孩子其實挺秀氣的,就是少了點女孩子的文靜。“你知道了就好。你是要隨我們回府的,到時候規矩更多,你心裡得有個底。這不比你在原來那家,凡事要講規矩。”“我知道了。”阿桑連連點頭,誠心悔過的樣子。幼青見她記上了心,便笑著叫她睡下。兩人白天都累了,沒過多久就都墜入了夢鄉。整個客棧一片死寂,隻餘風聲。阿桑夢裡喃喃著什麼,翻了一個身,很快又扯起了呼嚕。幼青張開眼睛。她輕輕從床上下來。睡前留的燈已經滅了,她也沒再點,赤著腳往裡屋走去。狂風呼嘯的夜晚,她的腳步聲靜得根本就聽不見。宋子敬睡著,床帳低垂。幼青將簾帳掀了起來,低頭凝視著依舊睡著的宋子敬。漸漸地,她笑了笑,手伸向宋子敬沉靜的睡臉,臉上帶著說不清的表情。就在手離宋子敬還有幾寸時,手腕寒光一閃,掌下生風往宋子敬的頸項砍去。宋子敬的手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扣住了幼青的手腕。他側身一讓,一手將幼青扯向床榻,右手如刀利落砍向她的後頸。幼青隻來得及輕微地叫了一聲就昏了過去,倒在床上。暗衛已經被驚動,從窗口、門外湧了進來。阿桑即使是豬,這時也被吵醒了。“怎麼了?”她打著嗬欠跟進來。宋子敬鐵青著臉,一手抱著幼青,一手握著她的脈。“有人給她下了移魂眼。”眾人臉色都一變,唯有阿桑還是一臉茫然。他抽針在幼青頭上數個穴道紮下,過了片刻,幼青醒了過來。“先生……”幼青臉上血色儘褪,渾身發抖。宋子敬聲音溫和,“沒事。不是你的錯。”幼青的淚水立刻湧了出來。搜查的暗衛回來了,“大人,查過了,沒有發現。”宋子敬看向阿桑,“你聽到了什麼嗎?” 阿桑知道出了大事,怯怯地搖了搖頭,“我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是嗎?”阿桑連連點頭。宋子敬表情太過高深,她看不透,心裡直發寒。宋子敬又看了她幾眼,對幼青說:“你同阿桑去隔壁吧。”幼青抹著眼淚,猶豫片刻,還是帶著阿桑走了。聽到動靜跑上來的客棧官差也被手下趕走。宋三看著門合上,才對宋子敬說:“少爺,你看這……”“我有耐心,”宋子敬淡淡一笑,眼裡映著燭火分外璀璨,“既然已經出來了,不把路走完,怎麼能回去呢?”宋三抹了一把汗。少爺爭強好勝的性子一旦發作,不贏不會罷休的啊。次日果真下起了雨。雖然不大,可是幼青發起了燒,宋子敬便決定休息一日再動身。幼青跟著宋子敬也是見過世麵的,隻是被人控製對主子下殺手這事太嚴重,真的把她嚇倒了,一直惶惶不安。阿桑也算識趣,收斂了性子,一直耐心地陪她說話。“姐姐跟著大叔多久了?”“要叫先生。我進宋府做事有五年了。”“大叔一直這冷冰冰的樣子嗎?”幼青說:“先生人脾氣好,極少動怒,也從不苛責下人。至於不拘言笑,唉,先生少年磨難曆苦,也是可以理解的。”阿桑八卦道:“他小時候怎麼啦?”幼青本是謹慎的人,可大概燒得有點糊塗,嘴巴便沒了遮攔道:“先生年幼時家遭滅門,老爺帶著他流亡十多年,吃了不少苦呢。”阿桑聽著,“我還以為他生來就是貴公子呢。”幼青笑道:“先生當然是,他可是……”“幼青!”宋三及時阻止了幼青的多嘴。幼青紅著臉低下頭。宋三冷眼看了看阿桑,眼裡全是毫不掩飾的懷疑、排斥和不信任。阿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往幼青身後縮了縮。與此同時,宋丞相宋大人卻邊吃著花生米邊看雨。他喜歡雨天,很吵鬨又很安靜,可以避開眾人做點自己的事。照那人的話來說,作為一名國家領導人,他失去的個人時間實在太多太多。其實宋家被屠殺次日,就是一個雨天。父親抱著他從暗室裡出來,站在煙火熄滅的廢墟之上,淚水同雨水融在一起。他記得父親一個人在這片廢墟上用雙手挖掘尋找了十多天,才把親人的遺體找全,火化 。娘的骨灰裝進了青花瓷壇子裡。他們在青州住了有六年多。宋謙之藏起滿腹珠璣,踏踏實實做一個普通本分的教書先生,也沒有再婚,獨自帶兒子。宋子敬的武功,最開始是自學的,初衷隻是為了不被鄉鄰惡霸少年欺負。賀家的武功書籍被爹帶了出來,他平日裡自己翻著看。本就根骨奇佳,雖然沒人指點但也小有所成。後來被舅舅接回去後,悉心教導,功力突飛猛進,被譽為奇才。可是那有何用?母親已經作古多年。那個孩子死去的時候也是雨天。他人到的時候她已經走了。瘦小的身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角血跡宛然,卻似乎帶著笑。走得很灑脫,走得很放心,走得很安詳。她托人留了話,說:先生,對不起,騙了你。那一刻他心中的酸楚無以複加,讓他眼裡的液體差點湧出來。到底誰騙了誰?到底誰利用了誰?到底誰辜負了誰?昭華為了她的事和王爺鬨得很僵,兩人誰都不肯退讓一步。原本完美的感情開始出現裂痕,迷戀中的人清醒過來才發覺現實中的巨大差距。群臣著白衣開城門而降的那日,終於放晴了。宋子敬隨著王爺騎著馬,率領著浩浩蕩蕩的大軍進城。碧空如洗,滿城蕭索,迷惑的百姓和惶恐的群臣佩服在路邊。肅穆威嚴之中將有新的帝王接替這個帝國,曆史將開始新的一輪運轉。皇宮裡,他看到了狼狽的趙皇後還有她身邊已經冰涼了的趙相的屍體。看到了這兩個讓王爺和他痛苦多年的人。隻是生命消亡得太容易,容易到讓人覺得多年來處心積慮的謀劃拚搏報複都無處可施。敵人到底是強大還是脆弱呢?來不及享受成功的喜悅,王爺就在先帝榻前接過詔書,先帝放心而去。登基前忙得人仰馬翻,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在失去什麼。直到,直到那個人告訴他,她打算離開……冰涼的雨滴落在宋子敬的手背上。他回過神來。這個假期,可是前所未有的鬱悶啊。宋子敬站起來在屋裡踱著。似乎就在那一個轉身間,一道暗風從窗外射進。宋子敬就著千分之一秒猛地轉身避開,那支竹青色小梭已經“錚”的一聲釘在門上。暗衛撲了進來,護在他身前。宋子敬以為對方一擊不中就會抽身退走,沒想到對方已失了耐性,想在今日置他於死地。滿天箭雨從窗外射了進來。暗衛掀起桌板,宋子敬一把揚起被褥,舞得密不透風。青色小梭儘數打在桌板棉被上。無數侍衛破門而入。“大人!”“我沒事。外麵怎麼樣?”“客棧當差的不知去哪了。”“叫上幼青她們,我們走。”阿桑吃了午飯正在犯困,突然被凶神惡煞的侍衛拖起來,三下兩下就拽上了馬車。“大叔呢?”宋子敬騎著馬。他筆直的身影坐立在馬背上,清俊的麵容沐浴在雨水中,一雙眼睛被洗得精銳犀利,整個人散發出那種寶刀脫鞘的鋒芒。阿桑愣愣地看著,然後回過神來,扶幼青上了車。他們迅速卻有條不紊地前進。隔著雨聲,車裡的人也可以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的拚打廝殺聲。有人在呼叫,有人發出臨死時的悲鳴。幼青緊張地握住了阿桑的手。可是阿桑卻是前所未有地鎮定,她低垂的眼簾遮住了所有情緒。幼青還以為她害怕,“彆擔心,有先生在,我們不會有事的。”阿桑這才開始發抖,點了點頭。宋子敬的衣服已經被打濕了,細密的雨水不住地糊了視線,可是他卻覺得一身輕鬆暢快,淋漓儘致。馬在狂奔,身後的追殺還在繼續,他臉上揚著深沉的笑。爽快。似乎回到了投靠蕭暄麾下之前的那段江湖日子。張揚灑脫,無拘無束,快意恩仇。如今的人隻知道他宋子敬權高位重沉穩嚴謹,誰知道他還有過那麼一段飛揚的少年時光。所有往事,所有熟悉的麵孔都從眼前掠過。馬兒終於奔出山林,外麵一片開闊。宋子敬勒韁收繩,馬兒揚蹄嘶鳴一聲。所有侍衛都趕來圍護在他周圍。“趙元洛,你出來吧。”宋子敬不大的聲音卻傳遍了四野。追趕上來的刺客訓練有素,即使聽到對方點了主子的名字也紋絲不動。“你怎麼知道是我?”低沉冰冷的男聲響起。宋子敬從容下馬。雨變小了。“當年他們指著那具燒焦的屍體告訴我說那是你時,我壓根兒就沒信。雲陽侯趙元洛,心思敏捷,怎麼會是一把火就燒得死的人?”人群分開,一個黑衣素袍麵容冷俊的男子走了出來,氣質清離疏落,笑得十分淡漠。宋子敬覺得頭痛,可是心裡卻鬆了一口氣。果真是沒死。也是,小華管這種人叫什麼來著?小強?想到這裡,宋子敬的笑意加深了。“見到我這麼開心?”趙元洛的聲音始終帶著一股陰森。“趙侯爺大難不死,我是在為您高興呢。”“幾年不見,宋大人口舌伶俐許多了。”“過獎,”宋子敬冷笑,“隻是侯爺這番大張旗鼓地追來,就是為了敘舊情的?”趙元洛嘴角輕抽,“你我二人的舊情,早在你當年帶軍踏進京都的時候就已經沒了。”雨更小了,天光開始轉亮。宋子敬微微動了動身子,趙元洛身邊的人立刻如臨大敵緊張防備。宋子敬笑,趙元洛的臉更青了幾分。趙元洛說:“宋子敬,我是來算舊賬的。”宋子敬無聲地歎息——這不廢話?江湖人,打打殺殺,無非就是一個仇字。當年趙家為一卷經書滅了宋家滿門,而後宋子敬協助蕭暄也滅了趙家全族,江湖恩怨上升到國家政治,轟轟烈烈。可是誰又知道,他宋子敬當年闖蕩江湖時,也曾同一個叫阿洛的少年一同放舟江上,指點江山,青梅煮酒,笑談今古呢?那時他們誰都不知道誰。酒樓有少年鬨事,原來欠了酒錢囊中羞澀。宋子敬早留意到這公子哥兒被掏了腰包還不自知,本來想看場熱鬨,卻被少年拖累下水,兩人一起逃跑。少年貴公子一腔豪爽,讓宋子敬想起了自己的舅舅。一點好感,幾分義氣,兩人結拜兄弟,一起闖蕩江湖。一晃十多年,徹底物非人也非。家族的覆滅,朝代的更替,紅塵的起伏,甚至還有生死的變幻,讓熟悉的人都變得陌生起來。 “阿洛,”宋子敬倒很平靜,“我既然知道你沒死,便也知道你終究有一天會回來找我。趙元洛冷笑著走近,宋子敬的侍衛立刻戒備。宋子敬擺了擺手,侍衛們雖然不放心,還是放下劍退到了一邊。開闊地裡兩個男人麵對麵站著。阿桑和幼青掀開簾子看著外麵。幼青臉色蒼白,擔憂地皺著眉。阿桑扶著她,生怕她一激動掉下車去。宋子敬的聲音很沉穩道:“你恨我滅你全族,要殺我泄憤,我無話可說。我宋子敬死不足惜,我手下也自不會為我尋仇,趙宋兩家恩怨可以就此了解。但是,我現在不能死。” 趙元洛嗤笑。宋子敬置若罔聞道:“我身負重任,於國家有責。大定初興,我要做的事還很多。”說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要殺我,我可以安然受死,但不是現在。”趙元洛嘴角抽搐道:“的確,大齊怎麼能少了宋丞相?隻是與我有情誼的才是那個恣意風流的宋子敬。現在的宋丞相,與我隻有滅門之仇。”宋子敬神色黯淡。走到這步誰也不願。“阿洛,我不想解釋什麼。你有父母,我也有。”趙元洛笑道:“是啊。趙家欠下的血債,還不止這一樁呢。”“我自認無愧,可是你非要同我拚個死活,我也隻有奉陪了。”趙元洛緊抿著唇,一字不發。宋子敬笑著看他,“更何況,為了芙蓉,我也該同你有個交代。”趙元洛的臉色更沉了幾分,“你根本就沒資格提她的名字!”雨終於停了,有極微薄的陽光照射下來。水汽正濃鬱的山間,所有人都像被籠罩在一層白紗裡。宋子敬仰頭望天,“她的悲劇,一半是因為我,一般是因為你們趙家。”趙元洛道:“她要不喜歡上你,你要不去招惹她。她本是不會死的!”宋子敬說:“阿洛,你以為我們以前沒有察覺嗎?”趙元洛咬牙道:“還是老樣子,一切都在你的把握中呢。”宋子敬低下頭去,“阿洛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就看不明白?”“是啊,我不明白。”趙元洛苦笑,抽出劍來。“不要啊!”幼青叫,淚流滿麵。阿桑慌張地扶著她。幼青甩開她,“彆抓住我!”可是阿桑還是扣住她的手不放。宋子敬望向她們,平靜地說:“幼青,你跟著我多久了?”幼青一愣,“我……我跟隨先生,已經有五年了……”“五年來,你一直給我的茶裡下一點月蕊,即使這次出遊,都沒有停吧。”幼青臉上血色儘褪,渾身發抖,不可自抑。“先生……”“你都知道?”趙元洛出聲。宋子敬笑道:“阿洛,我同你們趙家打了半輩子交道,你們有什麼招數,我很清楚。而且這招,可不就是當年芙蓉用的?”“那你還將她留在你身邊這麼多年?”趙元洛大聲問。宋子敬看向幼青,輕聲歎息。為什麼明知道她來曆不凡,仍然把人留了下來。十三歲的小姑娘,充滿了儒慕之情地一聲聲叫著先生。讓他覺得很滿足。讓他情不自禁想把這個孩子留下來,想看一看,這次通過自己的努力,能不能救她下來。他想彌補一點什麼。幼青匍匐在車上,淚如雨下。“先生!幼青對不起先生這麼多年的關愛培養!對不起先生的信任啊!”“我並不信任你啊。”宋子敬無奈地笑。幼青想下車,可是阿桑卻拉住她。她毫不猶豫立刻動手,地方狹小卻不妨礙她出招狠辣,隻是沒想到阿桑反應靈敏迅速應對,不但輕鬆躲閃過她的招數,而且很快轉守為攻,利落地拆了她的招,將她手腕命脈扣住。幼青吃敗,這才驚慌地注視那個小姑娘。阿桑依舊一臉恰如其分的慌張和關切,但是一股綿綿不絕的內力卻從掌下壓住了幼青的筋脈,讓她半邊身都癱軟,動彈不得。“你……”“姐姐彆去,外麵危險。”小姑娘口氣還是那麼單純。幼青臉色已經發青,混身冒冷汗。趙元洛發覺不對,冷笑起來,“你原來安排了這手。”宋子敬無奈而笑。 “你們卻是越做越絕了。阿桑昨夜給幼青施了移魂眼,幼青出手殺我,我才確定她是會武的。五年了,能瞞我五年,不容易。”幼青已經泣不成聲。趙元洛看她那傷心欲絕的樣,心下明白,怒火中燒,“宋子敬,你真是天生桃花,派一個來,就陷一個下去。”宋子敬神情淡然道:“廢話那麼多做什麼?你為了芙蓉要殺我,那就動手吧。”趙元洛一腔熱血,被這句話激得立刻揚起劍。“不——”幼青大喊,“侯爺,芙蓉小姐是自儘的!不是先生殺的!”趙元洛手裡的劍一頓,而宋子敬就借這千鈞一發時刻粹然出手一掌劈下。兩方手下見機也立刻動手。阿桑指下生風立刻點了幼青的穴道拉她倒退回車裡。幼青瞪大雙眼,淚流不止,隻聽到車外打鬥聲。過往從眼前一幕幕閃過。幼年父母雙亡,哥哥帶著她進了趙家,哥哥做雜役,她做小丫鬟。後來有人來看了她們的身骨,又以她哥哥性命為要挾,要她接受訓練做死士。那時就見過他們口中的芙蓉小姐,也在同列,看上去同其他女孩子沒有分彆。麻木、孤單、卑微……那些日子不堪回首,終於熬到頭,趙家破滅,她體內種了毒,不得不跟著趙元洛走。一直到被送進宋家。溫和俊美的先生,平靜安逸的生活,簡直就像一個夢。如果,這個夢能不醒,該多好。趙元洛震驚地看著手裡的劍,劍刃正流淌著宋子敬的血。“怎……怎麼會……”宋子敬麵無血色地捂著腹部,表情卻很平靜地道:“你難道忘了……幼青……下的月蕊……”“你?”趙元洛一震,“你喝了?你明明知道卻還是喝了?”宋子敬苦笑。“你白癡嗎?明明知道為什麼還喝?你是找死嗎……”“阿洛,”宋子敬輕聲說,“這一劍,是我欠你的。”趙元洛眼裡有淚,連連搖頭,“你,你以為你受我一劍,就可以把一切都還清了嗎?”“芙蓉她,的確是自儘的。”宋子敬腳下踉蹌,卻推開了欲扶他的宋三的手,“你總說我害死了她,可是真正逼死她的,卻是你們趙家。”趙元洛的手在發抖,“宋子敬,我再出一劍就可以殺死你。”宋子敬一片坦然,“我卻希望你能放過我,放過自己,走吧。江湖之大,逍遙自在。那才是你應該過的日子。不要像我一樣,永遠被絆死在這潭死水裡。”“還沒完?”阿桑卻有點不耐煩了,拉著行動不便的幼青下了車,“兩個大叔,你們鬥了半輩子有意思嗎?兩家人都死絕了,目前的正事難道不是趕緊娶了老婆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嗎?為了這麼一點屁事打打殺殺。你殺我全家,我殺你全家,人又不是韭菜,割了一茬兒又長一茬兒的。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天天刀鋒舔血過日子的才真正希望天下太平呢!”趙元洛一愣。這小女孩腳步輕靈,周身罡氣回旋,顯然身懷絕技。之前幼青竟然一點都沒看出來。 阿桑露出天真的笑,“趙大叔,你現在殺了宋大叔,回去我們也隻好說是山賊乾的,絕對不會承認是趙家人。您老樂意嗎?”趙元洛眯起眼。阿桑取出一截竹哨吹響。寂靜的山林忽然響起“窸窸窣窣”聲。看不見,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出密林裡藏著什麼。趙元洛一字一句道:“原來你早有埋伏。”宋子敬心裡發誓自己並不知道,不然自己何必以身挨這一刀。他被砍,也會覺得痛的。阿桑笑得天真爛漫,“趙大叔,您老撤吧。您老這智商,逃命最適合,謀殺人還差了點。回去修煉修煉,過幾年再來吧。”宋子敬開口道:“阿洛,你走吧。”趙元洛想再逼上來,可是宋家侍衛已經攔住了去路。“你走吧。我欠你情,但是沒有欠你家的命。等你想清楚,若還執意要殺我,就下張戰書,我宋子敬自當奉陪到底。”趙元洛的人已經走了。地上隻留他插下的長劍。用了全力,大半都深入地裡。侍衛在給宋子敬包紮。傷雖然不太重,但回京是肯定的了。幼青停止了哭泣,低頭跪在一旁。宋子敬說:“幼青,你若要走,我不攔你。”幼青像被電擊,“先生要趕我走?”宋三不由地說:“誰敢留你?”宋子敬吩咐宋三把一個小玉瓶遞給她,“這是你體內毒的解藥,以後,你就自由了。我不埋怨你,你是不得已。我放你走,也不是趕你。而是你去外麵轉轉,見見世麵,想清楚自己將來的路。”幼青匍匐在地上,哭得渾身發抖,幾乎脫了力。“你跟我五年,除了給我下點散功的藥外,其他都做得很好。我都還該謝你。”宋子敬笑笑,“走吧。以後沒人能再束縛你。以前有人一輩子都沒能達成的夢想,你可要替她做到。”幼青服下藥,打坐運氣,很快|感覺堵塞的經脈舒暢開來,纏繞多年的隱痛陰寒慢慢融化消失。宋子敬欣慰地看著。幼青不再說什麼。她發誓還要回來的,要用自己一生來報答的,再多的語言都不能表達她此刻的心情。她含笑叩首,轉身離去,沒有回頭。阿桑打了個嗬欠,揉了揉肚子。中午啦,餓了啊。她抓著腦袋也往外走。“請留步。”宋子敬出聲挽留。阿桑回頭,還是一臉單純的疑惑,“大叔要給我發工錢嗎?”宋子敬笑了,隻說:“謝謝你,還有,問候你師父好。”阿桑露著虎牙笑,“大叔你說什麼呢?我怎麼都聽不懂啊。”宋子敬也不辯解。阿桑擠了擠眼睛,瀟瀟灑灑地遠走而去。她唱著山歌“ 山丹丹的那個花開喲,紅豔豔……”宋三扶著宋子敬,疑惑地問:“這個丫頭可信嗎?她給我的那個解藥……”“她可是玉麵慈心的徒弟。”宋子敬低語,“你以為她吹笛引來的是手下嗎?嗬嗬,全是山林裡的走獸飛禽。”宋三吃驚地瞪大眼睛。宋子敬笑著望向天空。一些結束了,一些還在繼續。他依舊會等待。這給他枯燥的生活帶來一點點期盼和樂趣。隻是……“宋三啊,咱們繼續南下吧。”“少爺,您的傷……”“就同皇帝說我遇山賊受了傷,要公費休養一個月,不,兩個月好了。”“少爺,皇上又要發牢騷了。”“發吧發吧。我們又聽不到。”“是……”(完)